我感激北影十九号楼的众邻居。那是一幢走廊肮脏的筒子楼。我在那楼里只有十三平米的一间背阴住房。但邻居们的关系和睦又热闹,给我留下许多温馨的记忆……
我也感激童影。童影分配给了我宽敞的住房,这使我总觉为它做的工作太少太少……
我感激王姨——她是母亲的干姊妹。在我家生活最艰难的时日,她以女人对女人的同情和善良,给予过母亲许多世间温情,也给予过我家许多帮助……
我感激北影卫生所的张姐——在父亲患癌症的半年里,她次次到我家为父亲打针,并细心嘱我怎样照料父亲……
我感激北影工会的鲍婶、老放映员金师傅、文学部的老主任高振河——父亲逝世后,我已调到童影,但他们却仍为父亲的丧事操了许多心……
我也要感激我所住的四号楼的几位老阿姨们。母亲在北京时,她们和母亲之间建立了很深的感情,给了母亲许多愉快的时光……
我还要感激我母亲的干儿女单雁文、迟淑珍、王辰铎、小李、秉坤等等。他们带给母亲的愉快,细细想来,只怕比我带给母亲的更多……
我还要感激我哥哥的初中班主任王鸣歧老师。她对哥哥像母亲对儿子一样。哥哥患精神病后,其母爱般的老师感情依然。凡三十余年间不变。每与人谈及我的哥哥,必大动容。王老师已于两年前病逝……
我还要感激我的班主任孙淑珍老师,以及她的丈夫赵老师——当年她是我们的老师时才二十二三岁。她对我曾有所厚望。但哥哥生病后,我开始厌学,总想为家庭早日工作。这使她一度对我特别失望。然恰恰是在“文革”中,她开始认识到我是她的一名较有独立思想的学生,因而我又成了她最为关心的几个学生之一……
我还要感激我哥哥的高中同学杨文超大哥。他现在是哈尔滨一所大学的教授。我给弟弟的一封信家乡的报转载了。文超大哥看后说——“这肯定是我最好的高中同学的弟弟无疑!”于是主动四处探问我三弟的住址,亲自登门,为我三弟解决了工作问题——事实上,杨文超、张万林、滕宾生,加上我的哥哥,当年也确是最要好的四同学。曾使他们的学校和老师引以为荣。同学情深若此,不枉同学二字矣!
我甚至要感激我家当年所属派出所的两名年轻警员—— 一姓巽,一姓童。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们做片警时,一直对母亲操劳支撑的这个破家,给予着温暖的关怀……
还有许许多多我应该感激的人,真是不能细想,越忆越多。比如哈尔滨市委前宣传部长陈凤珲,比如已故东北作家林予,都既不但有恩德于我,也有恩德于我的家。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感激(4)
在一九九八年底,我回头向自己的人生望过去,不禁讶然,继而肃然,继而内心里充满一大片感动!怎么,原来在我的人生中,竟有那么多那么多善良的好人帮助过我,关怀过我,给予过我持久的或终身难忘的世间友爱和温情吗?
我此前怎么竟没意识到?
这一点怎可被我漠视?
没有那些好人,我将是谁?我的人生将会怎样?我的家当年又会怎样?
我这个人的一生,却实际上是被众多的好人是被种种的世间温情簇拥着走到今天的啊!
我凭什么获得着如此大的幸运而长久以来麻木地似乎浑然不觉呢?
亏我今天还能顿悟到这一点!
这顿悟使我心田生长一派感激的茵绿草地!
生活,我感激你赐我如此这般的人生大幸运!
我向我人生中的一切好人三鞠躬!
让我借歌中的一句话,在一九九八年底祝好人一生平安!
我想——心有感激,心有感动,多好!因为这样一来,人生中的另外一面,比如嫌恶、憎怨、敌意、细碎芥蒂,就显得非常小气、浅薄和庸人自扰了……
再祝好人一生平安!
。。
怀念赵大爷
“赵大爷不在了……”妻下班一进家门,戚戚地说。
我不禁一怔:“调走了?还是不干了?”
“去世了……”
我愕然。顿时想到了宿舍区传达室门外贴的那张讣告——赵德喜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四月十四日晚去世,终年六十岁。行文简短得不能再简短……
那天,我看见了讣告。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赵德喜是赵大爷。此前我不知他的名字。当时我驻足讣告前,心想赵德喜是谁呢?我怎么不认识呢?
我许久说不出话,一阵悲伤袭上心头。
以后的几天里,我的心情总是好不起来……
赵大爷是我们儿童电影制片厂的勤杂工。也是长期临时工。一个一辈子没结过婚的单身汉。一个一辈子没有过家的人。只在农村有一个弟弟……
一九八八年底,我刚调到童影,接到女作家严亭亭的信,信中嘱我一定替她问赵大爷好。她在童影修改过剧本。赵大爷给她留下了非常善良的印象。
童影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称他赵大爷。我自然也一向称他赵大爷。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有次我和他打招呼,他挺郑重地对我说:“可不兴这么叫了,你老父亲比我大二十来岁,在老人家面前我算晚辈呢!”我说:“那我该怎么称你啊?”他说:“就叫我老赵吧!”我说:“那你以后也不许叫我梁老师了。”他说:“那我又该怎么称你啊?”我说:“叫我小梁吧。”过后他仍称我“梁老师”,而我仍称他“赵大爷”。
儿子有次写作文,题目是《我最尊敬的一个人》。
儿子问我:“爸,谁值得我尊敬啊?”
我说:“怎么能没有值得你尊敬的人呢?你好好想!”儿子想了半天,终于说:“赵大爷!”我问为什么。儿子说,赵大爷对工作最认真负责了,一年四季,每天早早起来,把咱们周围的环境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年开春,赵大爷总给院里院外的月季花修枝、浇水。每年元旦、春节,人们晚上只管放鞭炮开心,而第二天一清早,赵大爷一个人默默地扫尽遍地纸屑。赵大爷总在为我们干活儿……
儿子那篇作文得了优。记得我曾想将儿子的作文给赵大爷看。为的是使他获得一份小小的愉悦。使他知道,一位像他那样默默地为大家尽职尽责服务的人,人们心里是会感激他的。起码,一个孩子在父亲的启发下,明白了他便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可是后来我没有这么做。不是想法改变了,而是忘了。现在我好悔。赵大爷是该得到那样一份小小的愉悦的,在他生前。
赵大爷无疑是穷人中的一个。五年多以来,我从未见他穿过一件哪怕稍微新一点儿的衣服。我给过他一些衣服,棉的、单的、毛的,却不曾见他穿。想必是自己舍不得穿,捎回农村去了吧?他不但负责清除宿舍楼七个门洞的垃圾,还要负责清除厂里的垃圾。他干的活儿不少,并且是要天天干的。哪一天不干,宿舍区和厂区的环境都会不大一样。据我所知,他每月只拿一百五十元。在今天,每月只拿一百五十元,干他天天必干的那种脏活儿,而且干得认真负责,任劳任怨的人,恐怕是太难找了!
干完他应该干的活儿,他还经常帮人修自行车。他极愿帮助别人。据我所知,他大概是个完全没有文化的人。然而在我看来,他又是一个极其文明的人。一个极其文明的穷人。我从未见他跟谁吵过架。甚至从未见他和谁大声嚷嚷过。一些所谓有知识有文化的文明人,包括我这样的,心里稍不平衡,则国骂冲口而出。我却从未听到赵大爷口中吐出一个脏字。我完全相信,在别人高消费的比照下,穷是足以使人心灵晦暗的。然而在我看来,赵大爷的心灵是极其明澈的。似乎从没滋生过什么嫉仇或妒憎。他日复一日默默干他的活,月复一月挣他那一百五十元钱。从不窥测别人的生活。从不议论别人的日子。他从垃圾里捡出瓶子罐头盒,纸箱破鞋之类,积聚多了就卖。所得是他唯一的额外收入……
这使我养成了习惯,旧报废书,替他积聚。就在他去世前一天,我还想,又够卖点儿钱了,该拎给赵大爷了……
每逢年节,我都想着他,送包月饼,一盘饺子,一条鱼,一些水果什么的……
赵大爷,我心里是很尊敬你的啊!你穷,可是你善;你没文化,可是你文明;你虽与任何名利无缘,可是你那么的敬业,敬业于自己扫院子、清除垃圾那一份脏活儿……
你就那么默默地走了,使我直觉得欠下了你许多……
好人赵大爷,穷人赵大爷,文明而善良的穷人赵大爷,干脏活而内心干净的赵大爷,穿破旧的衣服而受我及一家人敬爱的赵大爷,我们一家,和在传达室每日与你相处的老阿姨,将长久长久地缅怀你……
朱师傅一家(1)
赵大爷死后,朱师傅来了。接替赵大爷,成为我们儿童电影制片厂宿舍楼的管理员。职责和赵大爷一样,担负环境卫生及安全。
朱师傅可能比我年龄小七八岁,安徽农民。自然,他住在赵大爷住过的小小门房里。门房约十平方米左右,隔为两间。外间是收发和传达,朱师傅住里间。小小门房一分为二,里间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窄桌外,也就没什么余地了。
收发和传达另有人负责。地方也特别小。所以朱师傅的起居,客观上就限定在里间了。
别人都叫他朱师傅,或叫他老朱。他年龄明明比我小,我叫他老朱自觉不合适,故也随年轻人们叫他朱师傅。他则随年轻人们叫我“梁老师”。
有次我说:“朱师傅,别叫我梁老师,叫我老梁。”
他愣了愣,却说:“那哪儿成呢?那么多人都叫你梁老师,我怎么能叫你老梁呢?”
我说:“那就叫我晓声。不是也有那么多人叫我晓声吗?”
他说:“他们是你朋友啊!”
我说:“那你也当我是朋友嘛。”
他说:“行,梁老师,以后我就当你是朋友!”
直到现在,他仍叫我“梁老师”——虽然,我这方面觉得,他已经拿我当朋友了。看来“梁老师”他是叫定了,没法儿要求他改了。
和赵大爷一样,朱师傅也是极有责任心的人。我们宿舍楼周围的环境卫生一直挺好,人们都是比较满意的。这受益于朱师傅的责任心和勤劳。
记不得从哪一年起,朱师傅的女儿朱霞来了。朱霞已经是大姑娘了,二十一二岁了,但看去仍像少女。自幼患了小儿麻痹,一只手有些残疾。人们都很喜欢朱霞,我也喜欢地。她是个有礼貌又懂事的姑娘。人们也都很惋惜她的病,都希望她的病能在北京治好。
不久朱师傅的妻子和儿子也一道来了。他妻子是位质朴的农村妇女。她随朱师傅叫我“梁老师”,而我称她“嫂子”,这在辈分上是颠倒的。其实我应叫她“弟妹”。但我不习惯那么叫她。而她呢,既然我称她“嫂子”,她似乎也就只有姑妄听之了。
朱师傅的儿子比朱霞小两岁,叫朱凡。朱凡是个清秀且聪明的农村小青年。比少年大不点儿那类青年。
朱师傅常替人们修自行车。朱凡从旁看了几次,会修了。遇有谁家的自行车坏了,推到门房外,请朱师傅修,倘若朱师傅没时间亲自修,便将“任务”交待给朱凡。往往还要严肃地叮嘱:“要认真修啊,不许对付!”
我曾对朱师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