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同妻争辩,但是他想,下雪的时候生火当然更有情趣。不过,他居住的这个城市从来没有下过雪。他明白,如果真要等到下雪的时候才生火,他家的壁炉便永远用不上。事实上,新西兰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个漂亮的壁炉。壁炉成为住房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因为人口稀少,这儿的居民住的都是一二层的花园洋房,壁炉成为房屋的轴心。他家不例外,壁炉坐落在客厅中央,像是用青砖砌成的空心竖井。井口即是烟囱,从房顶穿出,直刺青天:井底是用小钢筋条做成的正方形结构,气通无阻。壁炉正面有一扇精致的玻璃门,为避尘挡烟用的。这样的壁炉是新西兰居民最常见的家用壁炉。
这壁炉真好!妻一边点火,一边嘀咕。你瞧,她只用了三张报纸,就把火生起来了,真舒服!妻朝他瞟了一眼,又说,小时候,她最怕给家里生火做饭,每次弄得她眼泪直流,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现在想来,还起疙瘩。
谈起这个儿时在国内过的乡村生活,他有同感。不过,在这里生火之所以是一种享受,除壁炉本身的结构好外,还应归功于它的柴好。这里烧火用的干柴是一截一截的好木料,极便宜的。如果你愿意自己去农场拖,十元钱可以运回一拖车。有时,当地免费报纸上还刊有广告,无偿提供干木材。不久前,他花五元钱买了一大堆这样的干料。当天下午,他将大一点的木料,用斧头劈成薄薄的条状,码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杂屋里。妻说,看见他在夕阳下劈柴的样子,听着那啪啦的清脆响声,她一下子想起了小学一篇课文上讲的小林肯在雪地上劈柴的情景来,觉得生活好美好美。
火生起来后,房里顿时暖和起来。他泡了两杯香茶,放起了有钢琴伴奏的背景音乐,彻底地放松自己。一种渴望已久的、宁静祥和的情愫从心灵深处弥散开来。妻拿起一本厚厚的英文书,坐在壁炉前暖色柔和的地毯上,让背部斜斜地靠着浅绿色的沙发,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本,不时歪身拨弄炉中的火苗。那只叫做伊娜维亚的小猫在壁炉前俏皮地跳来跳去,一旦静下来,便将两只圆圆的、像透明的葡萄似的小眼睛投向跳跃的火苗。这只小猫是隔壁一家毛利人的,生下来大约才一个多月,可它活泼得很,总是爬过栅栏,跳到他家来找乐子。有时,它那威严的猫妈妈叫它,它都不回去,颇有点乐不思蜀的味道。它的主人每次见他,都笑笑说,这小东西真淘气。他家共有四只猫、一条狗和两只不知名的小鸟,是典型的动物爱好者。
室外的雨在静静地飘洒,室内的火在美丽地燃烧。他将印有墨竹花纹的天蓝色的窗帘放下来,虽是下午,光线不坏,但他还是扭亮壁炉前的座灯,让菊黄色的灯光将室内的宁静涂摸得更加富有诗意。
有火真好,这红红的、象征着青春活力的火总是让人想起那些富有诗意的日子,包括玖瑰的爱情,古典的月亮,以及像老酒一样、越品越酽的故乡的风景。难怪当地人老早就开始在家里生火。因为在家里生火,并不完全是为了取暖,有时仅仅是一种习惯,一种浪漫,甚至是一种点缀或装饰。新西兰不少人家里的壁炉是用煤气或电,即便是用电,他们也要将壁炉里的电阻丝弄得像生动的火苗一样。他们说,火苗是生命的核心。生活其实很平淡。不平淡的是家里和心里都有一堆闪动的火苗。
妻突然朝他“呃”了一声,说,我瞧着这堆火,就想美美地睡一觉。他说,想睡就睡吧。她果真裹着一床小被,躺了下来。可那只可爱的小猫也想睡觉,它爬到妻的肩部,伸了一个懒腰,也躺了下来。妻遂一手将它搂到怀里,用被盖住它的身子,只让它露出两只童话般的眼睛。
音乐停了下来,他没有忙着去换一盘新曲。屋内的植物和花,绿的绿、红的红,特别是那一盆蟹爪兰,艳红艳红的,质感极佳。他站了起来,有一种冲动激发他想触摸这些可爱的花草。他甚至闻到了一股从来没有体味过的清香。这清香透过他的皮肤,直达他的灵魂。
火苗也慢慢地变小了,可他的心反而更热了……门外忽地响起一声猫叫,他轻轻扒开窗帘一看,是伊娜维亚的妈妈在叫唤。他赶紧将小家伙从暖暖的被窝里抱出来,说,快回去,你妈妈到处在找你。伊娜维亚不情愿地踱到门口,见猫妈妈正蹲在栅栏的柱墩上瞪着,它娇叫一声,一溜烟地跑了过去。
天黑下来,雨还在下……
辣椒的故事
聂茂
俗话说,四川人“辣不怕”,贵州人“不怕辣”,湖南人最厉害,叫做“怕不辣”。作为没有“辣子”吃不下饭的我,刚到新西兰来的那阵子,因为对当地情况不熟悉,到城里几家超级商店转了又转,没有发现辣椒卖,心里可急坏了。严格地说,也不是没有辣椒,可洋人种出来的辣椒,一个个像萝卜一般大,吃起来就像是吃红薯,哪里有半点辣味!如果长期这样,没辣子,日子过得没滋没味,我可就要打道回府了。心里还骂道,这是什么破地方,连辣椒都没有!
往家里打电话,就说起了这件事。“民以食为天”,吃不下饭,这可是件大事。家里人也没同我商量,就到当地农贸市场买了一公斤最辣的“朝天椒”,晒干,弄成辣椒灰,用快件给我寄来。
这一寄不打紧,光邮费就是二百元人民币。
然而,就在我给家里打了电话没多久,当地中国朋友告诉我,这里怎么没辣椒呢?每个星期六的中国市场就有新鲜辣椒卖啊。我说是不是洋人那种“大胖胖”、好看却不辣?朋友说,哪里,只怕辣得你吃不下!
结果,在福里马克市场,果真买到了广东人种的特别辣的新鲜辣椒。卖辣椒的人说,这种辣椒是从泰国进的种,辣得让人受不了。他们从不吃,即使是摘,都要戴着手套,唯恐那辣椒汁不小心弄到手上,火烧火燎,几天都消不了。
我心里可高兴了。回到家,做菜时,真正感受了这种“小个子”辣椒的威风,呛得我眼泪直流。家里装的防火报警器也响个不停。助人为乐的洋人邻居闻讯赶来,以为家里出了大事。可一到家门口,见我围着裙带,正在掌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请他进来尝尝,他做了个鬼脸,躲都躲不赢地逃走了。
这一顿饭,吃得我五脏六肺都辣得要“跳”出来了。领教了这一番,才真正想到,湖南人所谓“怕不辣”之说该大大打一番折扣了,因为,大伙没有碰到真正的辣呢。
就在快接到家里邮来的昂贵的辣椒时,我又知道这里有两家中国食品店,也有类似的辣椒出售。只不过,这两家店里的辣椒更中国化,更地道一些,青椒是那种长条形的,肉厚,味纯,又带有香油的味道。店家告诉我,这种辣椒是一些中国朋友(主要是湖南和四川的)从国内带来的种子,自己在这里种出来的。
不久,我又在一家韩国人开的店里发现了韩国辣椒,在泰国人开的店里发现了纯正的泰国辣椒,甚至还在印度店和马来西亚店里也发现了他们国家的辣椒。
可以说,这些国家的辣椒,我都尝过。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是泰国的辣椒最辣。泰国朋友告诉我,因为他们国家是热带国家,那里的辣椒是被太阳油浇出来的。我去过泰国,当然知道这不是妄说。
一次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聚会,按当地习惯,自己带了一份家常菜去。在聚会上,一个韩国朋友说他特别能吃辣的。我就说我也是,并劝他尝尝我做的菜。结果,他只吃了一口,那餐饭便再也没有吃了,因为辣得他肚子痛得去了一家私人诊所。
当我随后赶到那家诊所、并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时,韩国朋友一脸的不幸。他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那是什么辣椒,明明是毒药嘛!”
两天后,他碰到我,特地上来拍着我的肩膀说,他刚刚读了一本关于中国的书,知道毛泽东爱吃辣的。然后说,“爱吃辣椒的人有一种暴力倾向。这本书说,你们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就是毛发动起来的。”我没有告诉他我就是来自毛泽东的家乡,只是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上我家吃晚饭去吧。”
那兄弟像遭蛰子咬了一下似的,神经质地瞪了我一眼,转身逃走了。
第二天,我收到了家里寄来的辣椒粉。可是,这昂贵的辣椒粉,我大约只吃了一半,另一半因为起了霉而只好丢掉。
第二年,我也学着大部分中国人的样,在家门口的菜地里种起了辣椒。我种的当然不是泰国辣椒,也不是韩国的或别的什么国家的辣椒,我种的是地地道道的中国辣椒,地地道道的湖南辣椒。每一顿饭,当我从家门口摘下那一串串的辣椒的时候,我也摘回了一串串思念,一串串由辣椒连结起来的浓浓的乡愁……
与博尔赫斯聊天
聂茂
博尔赫斯来到奥克兰的时候,谁都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人。他静静地坐在市政府大楼旁的一处台阶上,手里抓着一把石骨,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没有人知道,他就是那只鼎鼎有名的黄金的老虎!
博尔赫斯旁边有一个老人在弹钢琴。
这老人是一个瞎子,他弹的钢琴是两百多年前的那种旧式钢琴。钢琴的键盘都是木头做的,弹出的声音比时下流行的钢琴声要低沉、单调得多。
那钢琴被在一辆陈旧不堪的马车上。老人坐的凳子也是木头做成的圆面凳。他坐在凳上,也坐在车上,他一弹,屁股一颤一颤的,我老担心他会把钢琴弹散了架。
过往的行人就偶尔扔几块钢崩儿给老人脚下的木盆里。
但扔钱的声音往往被钢琴本身的声音淹没。
我不认识这个老人,但我认识博尔赫斯。
我说,嘿,博尔赫斯先生,你怎么从阿根廷跑到新西兰来了?
博尔赫斯笑道,你是谁呀。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了,居然还有人能认得我?
我说,我是谁这并不重要,就像你经常强调的那样,无论是谁,有一天都得面对泥土,面对自己的一堆白骨。
博尔赫斯说,我讲过这样的话吗?真奇怪,我自己怎么没有一点印象呢?
我说,你的著作多如牛毛,你哪能记得如此多的东西?告诉我,你来新西兰多久了?你每天都来这里听这个盲人弹钢琴吗?
博尔赫斯说,我忘记来这儿多久了。我去了许多许多地方,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早在我去冰岛之前,我的视力就开始下降。后来去了曼哈顿。这个城市将我的眼睛弄瞎了。不过,我也不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对了,你提到这个弹钢琴的人,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我一听他的琴声就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妙不可言。你知道吗,我从他的钢琴声中感受到了一些诗歌的片断,很好的诗歌,简单,质朴,没有一丝感伤的色彩。
我说,诗歌是什么东西?
博尔赫斯说,诗歌应当是匿名之作。我读过一些最古老的诗歌或故事,比方说《一千零一夜》,包括中国的《诗经》。这些诗歌都很伟大,可是你不知道是谁写出来的。诗人们向人们提供的应该是诗歌本身,而不是诗人这个响亮的名头。因为你的名头再响,在时间巨大的钟声里,那声音也是小得可怜,小得几乎听不见。如果你在乎这些,你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