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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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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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瘦〃、〃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等词句,或随意挥洒,或直抒胸臆,所用字词浅近易懂,近似白话。但这样的句子,流传千古,至今颂之依然满口余香。反观那些堆砌典故之词,不仅读来拗口生涩,而且失去了诗词原应有的审美价值。老王在这里点名批评吴文英,但其实他的词也并非一味零乱堆砌,而是有他自己的艺术风格,后面我们会讲到。

看看老王所举的周邦彦的《解语花》和秦观的《水龙吟》。

  解语花·上元 周邦彦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水龙吟秦观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苏轼(1036…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人。22岁中进士。他反对王安石变法,后又反对对变法的全面反拨,为新、旧两党所排挤,屡遭贬谪。苏轼是豪放词的代表,其词挥洒自如,热情澎湃,想象奇伟,妙语天成。〃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秀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指的是秦观入京见苏轼,苏轼问他近作何词,他举了这句〃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苏轼就说:〃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这句写的是当夜街市灯烛通明的绚丽景象。绛烛即红烛,红莲是指当时流行的莲花灯。

  上元即元宵。正如词中所说,宋代的元宵 〃金吾放夜〃,警卫解除宵禁,人们可以彻夜游玩。这个晚上不仅仅官家〃放夜〃, 也是城里人家在一年之中唯一一个允许女孩儿们步出闺门、去红衢紫陌中尽兴游玩的夜晚。在当时城中少年的心目中,可想而知这一晚该是何等的绚丽繁华。对女孩儿而言,想必也会暗暗期望能遇上一位翩翩少年吧。〃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看来看美女的愿望,从古至今就没什么多大的改变。再回想辛弃疾那首同样写尽元夜绚烂光华的《青玉案·元夕》,也更容易理解小辛同学〃众里寻他千百度〃的那种焦急,因为今晚找不到,也许永生都再没机会见面。但是美成兄就没有〃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幸运了,只能回想起从前的同一个晚上,〃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只剩得〃旧情衰谢〃,一任他人鼓舞狂欢,〃从舞休歌罢〃。

  〃桂华流瓦〃写月光在屋瓦上盈盈流动,境界确是极佳。老王说这里代用是个小小的技术缺陷,但〃桂华〃配合后面的〃耿耿素娥欲下〃,倒也自成机杼,容易理解。改了之后反而会失去其中的照应和韵味。只是秦观的〃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想想苏轼的话,倒也真的让人解颐。这等繁复华丽之句,也真就是一人骑马楼前而过,雕琢之痕过于明显了。

人间词话之十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替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有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北宋后期,所谓〃雅词〃开始在士大夫中兴起,至南宋,蔚然成风。〃雅词〃一词,最早见于南宋王灼在《碧鸡漫志》中的记载:〃万俟咏初自编其集,分为两体,曰雅词,曰侧艳〃。南宋所编的词选以及词学专著中,比如《乐府雅词》、《乐府指迷》、《词源》等等,都主张词以清空雅正为最高标准,而其他的所谓俚语艳词都是不入流的下等之作。周邦彦的词无疑成了这些人眼中的最高标准,南宋名家吴文英、周密、史达祖、张炎等莫不以其为宗。

  〃清、雅、正〃是这些人眼中佳作的标准。清,即意味着词的意味要清淡,不能过于妍丽。只可惜清汤寡水,无甚滋味,也就怪不得少人品尝了。雅,即用词须雅,不能用所谓俗字,正如沈伯时在《乐府指迷》中所述,直说桃柳即为不雅。但也就像老王在上文所批的那样,古往今来类书(汇集资料,以利查检、引用的一种古典文献工具书)一大堆,那还要写词作甚?正,现代一点说就是词的主旨要正经,可惜人都有七情六欲,谁又会想去看一些没什么真情实感、味如嚼蜡的所谓雅词呢?词作到如此迂腐不堪的境地,也真就变成了陈词滥调,无可救药了。

  老王说只有北宋有词而南宋无词,这话太绝对了,但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南宋词人不乏杰出者,但在整体上,毕竟输了北宋一截。北宋开国之初,词风自由,涌现出了很多个性鲜明、才华横溢的词家,词坛气象万千,精彩纷呈;而南宋词相对风格单一,格调相似,鲜有与众不同者,词坛稍显沉闷单调。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名厨最在意的就是美食家们的感受,名设计师最在意的也是时尚杂志主编们的感受了,长期不讨人喜欢、不上台面,还会有多少人记得呢?词评、词选家们的评语显然影响了部分词人的写作,久而久之,风气渐成,再也无法逆转。

  南宋词,最大的错就错在给词套上层层的枷锁束缚,规定了词应该这样写,不应该那样写。可悲的是,南宋词人中除了辛弃疾,鲜少有人跳出这些梏人心智的条条框框,直接导致词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宋以后,词越发变得意境单一、语言呆板,再也没有了两宋时期的辉煌。词的衰亡,固然有其必然性,但这些将词套上不应有的枷锁的词论、词选家们,想必也是要负上一定责任的。

  背景说得太多,有些喧宾夺主了。来看看《四库提要》是怎么说《乐府指迷》的不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十九《集部·词曲类二》沈伯时《乐府指迷》条下云:〃又谓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说书须用'银钩'等字,说泪须用'玉筋'等字,说发须用'绿云'等字,说簟须用'湘竹'等字,不可直说破。其(指《乐府指迷》)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为涂饰,亦非确论。〃


 红雨,李贺《将进酒》中云:〃况是青春日将暮, 桃花乱落如红雨。〃刘郎即刘禹锡,他在《玄都观桃花》(一名《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中有〃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句子。后人用红雨、刘郎代指桃花。

  章台,汉时长安城有章台街,是歌妓聚居之所。章台柳原意不是指柳树,而是与才子韩翊相爱的柳姓歌妓。后被平定安史之乱有功的沙叱利抢去做妾。韩翊于是写诗抒怀:〃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后几经周折,两人终成眷属。灞岸,长安城东有灞水,水上有桥名为灞桥,送别时多在此分手并折柳相赠。李白《忆秦娥》有〃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之句,罗隐《送进士臧濆下第后归池州》云:〃柳攀灞岸强遮袂,水忆池阳渌满心。〃章台、灞岸后用代指柳。

  银钩指草书,后亦代指小字。西晋大书法家索靖《草书状》里说:〃盖草书之为状也,婉若银钩,漂若惊鸾,舒翼未发,若举复安。〃周邦彦《风流子·枫林凋晚叶》中有〃想寄恨书中,银钩空满〃,银钩这里指小字。

  玉筋,一做玉箸,玉制的筷子,用来代指眼泪(尤指妇人之泪)。隋代薛道衡《昔昔盐》有〃横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的句子。唐代高适的《燕歌行》中云:〃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筋应啼别离后。〃

  绿云,杜牧《阿房宫赋》中云:〃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绿云指女子密而且高高耸起如云的发髻。

  湘竹,杜牧曾写《斑竹筒簟》:〃血染斑斑成锦纹,昔年遗恨至今存。分明知是湘妃泣,何忍将身卧泪痕。〃后用湘竹代指竹簟。

  这一段还真长知识了。语言高难到这种程度,只怕是做军中通讯密码都绰绰有余了吧。但写词时专用这样的文字,难免就会显得呆板生硬,晦涩难明了。真正的宋词名篇里典故固然不少,但也没看到什么人专用典故,不言桃柳。的确,虽然以典入词不露痕迹自然是高明无比,但是凡用词必须用典故代替,过分追逐用词的典雅工丽,那就是舍本逐末了。说到底,语言原本只是助以表达的工具,词中的情感才是主体。欣赏画家们的杰作,都会去思考他所想表达的内涵和情绪,而谁又会去看颜色用得漂不漂亮、鲜不鲜艳呢?

  人间词话之十一

  【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今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祖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而佳处不可学也。同时白石、龙洲学幼安之作且如此,况他人乎?其实幼安词之佳者,如《摸鱼儿》、《贺新郎·送茂嘉》、《青玉案·元夕》、《祝英台近》等,俊伟幽咽,固独有千古,其他豪放之处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梦窗辈龌龊小生所可语耶?】

〃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引自箫统《陶渊明集序》:〃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

  姜夔(约1125…约1221),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鄱阳人。一生清贫自守,诗词散文书法音乐无不精通。其词清健醇雅,幽冷悲咽,自成一格。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人。陆游一生坚持抗金复国的理想,屡受排挤。其词风格不一,既有飘逸奔放之作,亦有悲凉沉郁之音,是南宋辛派豪放词的中坚。

  吴文英(约1207…约1269),字君特,号梦窗,又号觉翁,四明鄞县人。长期充任一些权贵的门客幕僚,却始终不仕,布衣终老。他的词语言瑰奇绚丽,意象变幻纷呈,含义隐晦曲折。其词被许多词论家指责破碎迷离,不成片断。但《四库提要》中说:〃词家之有文英,亦如诗家之有李商隐。〃

  刘过(1154…1206),字改之,号龙洲道人,吉州太和人。屡陈恢复之计,却不为朝廷所用,一生浪迹江湖。以词名,喜以文入词,不守音律,其词豪壮激越,是辛派豪放词的代表之一。

  老王批评后世词人不该学南宋,而在我看来,不是南宋词北宋词应该学谁,而是谁都不该学。

  古往今来,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学〃出来的诗人,亦没有什么模仿出来的诗人。词的本质是诗歌,没有对自己内心的忠实、没有自由的表达自己的渴求而只有可悲的机械生硬的学习和模仿,要写出传世佳作那是绝无可能。有宋一代,是为词坛盛世,天才词人灿若群星,佳作警句不绝于耳。后代词人高山仰止,不敢轻易为言。写词都写到不敢自由表达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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