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她问。他睁大眼睛,如坠云里雾中。她,他的妻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可那明明是她呀,一个矮小、陌生、跟他有隔阂的女人。除了现在这种认可的关系,她甚至不承认她是他的妻子,这他才开始明白真相。说来道去,她是认为他可能想别的女人了,他们之间产生了一条鸿沟。
“没有的事。”他慢吞吞地说,“我会想什么别的女人呢?”
“跟你哥哥一样。”她说。
他沉默了,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她怎么了?”他说,“我没喜欢过那女人呀。”
“你喜欢,你喜欢她。”她坚持这样说。
他惊诧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她竟这样冷酷地揭他内心的想法,这让他感到愤懑,她有什么权力坐在那儿对他讲这些话!她是他的老婆,她凭什么像个路人那样对他讲话?
“我不爱她。”他说,“我没想过什么女人。”
“你想过。你想学阿尔弗莱德的样子。”
他沉闷,生气,窝火,还感到惊诧。他原来觉得自己不过是随随便便对她讲过去沃克斯沃斯的事,就那么几句寡淡无趣的话。
她坐着,那张陌生、阴沉的脸对着他,费解地凝视着他,盯得他坐立不安。他开始感到反感了,她又成了一个在他面前动来动去的陌生人了,他必须接受她么?他不情愿,坚持不那样做。
“你为什么要去找一个女人,把她看得比我还重?”
他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我没有。”他说。
“你为什么?”她重复道,“你为什么不认我?”
他忽而看出来,她可能是感到孤独,与世隔绝,心里没底儿,可他以前总觉得她极有主心骨、极为满足,好像没他也行。她会需要什么吗?
“你不满意我?我还不满意你呢。保尔总是像个男子汉那样待我,可你要么离开我,要么就把我当你的牛,很快就把我忘了——你是想再把我忘了吧?”
安娜·兰斯基的童年(7)
“我能记住你什么呢?”布朗温说。
“我想让你知道,除了你以外还有一个人呢。”
“嗬,难道我不懂这个吗?”
“你回家来好像是不为什么似的,好像我一钱不值。保尔总拿我当成一回事,当成一个女人,我是一个女人。可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是,是一头牛,或者什么都不是。”
“你让我觉得你好像也不拿我当一回事。”他说。
他们都沉默了。她坐在那里看他,她看得他一动也不能动。他心潮翻滚,思绪万千。她又回头去做针线活儿了。一看到她埋头做活儿,他就不能自己。她是一个怪人,敌视他,又想当家做主,当然并不是很敌视。他坐着,感到自己浑身四肢很强健、硬朗,很有力气。
她缝啊,静静地缝了好半天。他强烈地感到她那圆圆的头是那么亲切、动人。她抬起头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话,像一团火烧得他立即热血沸腾起来。
“过来吧。”她试探着说。
他好半天没有动窝儿,然后才慢腾腾地站起身从壁炉前走过去。这个举动需要极大的意志或心照不宣才能做得到,他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她的脸上又泛起了红晕,亮闪闪的双目里好像透出了可怕的笑意,对他来说这笑是可怕的——她怎么变了?他不能看她,一看心里就火烧火燎的。
“我的爱!”她叫道。
她张开双臂抱住了面前的他,把他的腿紧紧地拥向自己的胸口。他觉得她抱住自己的双手似乎向他展示出了一个*裸的自己,他是那么狂热地爱着自己,他不忍心去看她。
“亲爱的!”她叫道,他知道她这是在说外国话。
对她来说,此时他心中的恐惧就像狂喜一样。低头看看她,她的脸泛着红光,目光炯炯,有些可怕。他被她强制住了,她是个可怕的陌生人,让他大受其苦。他弯下腰去,很是痛苦,既不能让她松手,又不能自己摆脱出来,反而被她拉着、驱使着。她现在变美了,变得可爱了,变得让他把握不住了。他想走开,他不能吻她,他跟她没有缘分。吻她的脚是最容易不过的了,可他觉得这么干挺难为情,那跟侮辱他差不多。她等着他来满足她,是满足她,而不是对她鞠躬作揖和巴结效劳。她需要他积极的合作,而不是服从。她的手指抚摸了他,这简直是在折磨他,她这是要他积极地把自己交给她,跟她合作;她这是要他必须拥抱她,了解这跟自己不相干的女人。即使在他欲望最强的时候,他也没有顺从她,也没有放纵自己,没有跟她结合。他怕,他还想保全自己呢。
沉默了几分钟后,他全身的紧张渐渐放松了,他开始亲近她了。她近在咫尺,可却不容易被得到。他放松了自己,他知道自己潜在的欲望力量驱使着他要和她融为一体,在寻找她的过程中失却自己并在她那儿找到自己。他开始亲近她了。
情欲的血液在他周身激荡着。他要接近她,迎合她,她正等待着他,这位真实、超越了他的女人迷住了他,他垮了,懵懵懂懂地压向她,近了,近了,他要去得到自己最美好的时光,在冥冥中让她接受自己。这黑暗会吞没自己,黑暗会使他得以服从自己的意志。要是他真能陷入那燃烧的冥冥的中心,自己被摧毁、被燃烧,直到把她也点燃,那该多么美好、多么美好啊!
结婚两年后,这两口子又合拍了,这一次对他们来说比以往更美好。他们跨进了另一种存在范围的大门,对他们来说这是为进入另一种生活而进行的洗礼和坚信礼。他们的双足在认知的神奇领域里跋涉着,每一个发现都照亮了他们的足迹。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那么美好,整个世界伴着发现在他们周围发出回响。他们尽情忘我地遨游着。一切都失去了,一切又都找到了。一个新的世界被发现了,只是还待开发。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安娜·兰斯基的童年(8)
他们穿过门洞进入了更广阔的天地,这里变幻更大,有禁区,有抑制和劳苦,但还完全是自由的。她是他的门洞,他也是她的门洞,最后,他们都各自向对方敞开了自己的大门,面面相觑地站在门洞里,此刻光明从背后流泻到他们脸上,这是美好、赞美和称许之光。①
这美丽的火焰在他们心上燃烧着,他和她都像以前那样按自己的方式各行其是。世界并没有什么变化,可对他们俩来说,无论任何时候世界上总有永久美好的奇迹。
尽管他大体上了解了她,但他对她的了解并不很深、很透。波兰,她的丈夫和这场战争——他只了解她心中想的这些。他不理解她的异国性情——一半德国、一半波兰血统,也不懂她讲的外国话。但他理解她,不用懂她的话也能懂她的意思。说些什么,讲些什么,她都是用盲目的手势来表达的。她自己心里清清楚楚:他理解她,他敬重她,他是和她在一起的。记忆到底是什么呢?不过是一串没有实现的可能性的记录。保尔·兰斯基对她来说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没有实现可能性的人罢了,可布朗温却是活生生的现实,填上了保尔的空白。安娜是保尔和丽蒂雅的孩子,这又有什么?上帝是她的父母,上帝从他们两口子中间走了过去,可他并没有让他们两口子完全认识自己。
现在,上帝对站在一起的布朗温和丽蒂雅·布朗温宣布,在他们最终握手言欢之时,这所住宅完工了,主上占据自己的位置,于是皆大欢喜了。
日子还像以前那样,布朗温到户外干活,他的妻子照看孩子,也适当地照看大田上的活计。他们并不相互想念——干吗要这样呢?只是到了她抚摸他的时候,他才立刻知道她是跟他在一起的,她是通向外界的门洞。她就在面前,他就在她心里漫游,游向何方呢?管它呢——他总是这样回答。每当她召唤时他就召之即答;每当她请求时,他总是有求必应。
处在这两者之间,安娜的心情是平静的。她的目光从一个人身上打量到另一个身上,她发现他们安居乐业,这让她感到平安无忧、自由自在。她在火柱和云柱之间自在逍遥。她的左、右两侧都让她安心定神,她不再被唤去用尽一个孩子的力气去支撑这个拱门的断裂的一头了,因为她的父母在空中接头了,而她,一个孩子,则在他们这拱门下的空间里自由自在地玩耍着。
第四章
安娜·布朗温的少女时代
安娜九岁那年,布朗温就送她进了考塞西的一家读写学堂①。安娜蹦蹦跳跳地上学去了,不拿这当一回事。她由着性子来,不尊重老姑娘柯茨小姐,讥笑她,把她搞得很狼狈。安娜喜欢她,却很幼稚地对她摆架子。
安娜这姑娘既腼腆又泼辣。她对普通的老百姓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藐视,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她腼腆,可别人要是不喜欢她,她又会感到痛苦。除了妈妈和爸爸,她很少为别人着想。对她妈妈她是敬而远之。对爸爸,她爱他,可又要对他摆架子。可归根结底她还是要依靠他的,她父母让她享有不限定身份的土地继承权。对别人她则无拘无束,对他们她显得乐善好施。她最恨丑陋,最恨别人动辄插嘴或傲慢无礼。她小小年纪,就像一只老虎那样高傲、郁郁寡欢、孤独。她可以施舍,也接受施舍,可除了她的父母外,她却不接受别人的任何施舍。她嫉恨别人太接近她,像野兽,她需要跟別人保持一段距离。她总是误解别人对她的亲近。 。 想看书来
安娜·兰斯基的童年(9)
在考塞西和伊开斯顿,她一直是个陌生人。她有许多熟人,可没有一个朋友。她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让她看得上眼的,他们好像一群芸芸众生,分不清谁是谁。她从来不认真待人。
她有两个弟弟。汤姆,黑头发,小个子,感情易冲动。她跟他有密切的交往,但从来没产生过手足情。弗莱德,白净净的皮肤,反应机敏,她非常喜欢他,可从来没把他看作是一个真正、独立的人。她有点太唯我独尊、旁若无人了。
她遇到的第一个对她产生影响、她认为是一个真正有生气、真正存在的人是斯克里宾斯基男爵,她母亲的朋友。他也是位流亡的波兰人,做了牧师,从格莱斯顿先生① 那里接受了一个小村庄的牧师职位,就住在约克郡。
安娜十来岁时,跟妈妈去斯克里宾斯基男爵家和他一家人一起生活了些日子。他那时正闷闷不乐地居住在他的红砖牧师住宅里。他是一座乡间教堂的牧师,靠一年混两百多镑过日子,可他管着的却是个大教区,包括几个煤矿,煤矿上住着些新来的野蛮异教徒。他到英国北部去,期望赢得普通老百姓的敬重,因为他是个贵族。可他却遭到了粗暴、残酷的待遇。他一直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他还保留着暴躁的贵族气,只是他不得不学着躲避他教区里的人了。
安娜对他印象很深。他矮矮的个子,不修边幅,满是皱纹的脸上嵌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他的妻子是个细高个儿,有着波兰贵族血统,傲气十足。他讲起英语来仍旧结结巴巴的,这是因为跟妻子形影不离的缘故。在这个陌生排外的国度里,这两口子真够可冷的,所以他们俩总是在一起讲波兰话。他听到布朗温太太很自然地讲一口柔声细气的英语感到很是扫兴,而她的孩子竟一句波兰话都不讲,这也让他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