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面顷刻就是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轻。或许在你们看来,这有点残忍。可这就是现实——这就是我们所属的这个时代无所逃避的游戏规则。无论我个人如何看待它,首先我必须得遵循它。我可以在这个规则里最大限度地发挥我的个人才智和主动权。可是,我仍然溢不出规则之外。就此而言,我并不比昌邑王刘贺和我的孙女上官太后更为幸运。如果有人告诉我,这套规则中的某些惯性力量还将在我身后延续达两千年之久,我可能会表示惊骇。同时也会对两千年之后的你们说一声:设计一个好的游戏规则是何等重要。因为它事关你们的幸福。每一个人的幸福。
至于说什么才算是好的规则,很抱歉,我不知道。它可能需要你们每一个人去付诸思考,同时有所行动。一旦你们这么做了,就算没找到最好的,应该也能找到一个最不坏的。
两千年后的你们,难道不能比我们聪明一点?
那天刘贺跪地接诏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双腿在不停地战栗。然后他茫然的声音最后一次在未央宫中响起:“我听说,‘天子有诤臣七人,虽亡道不失天下!’我何以竟被废呢?!”
你说得没错。我在心里说,可就在几天前,你把那些诤臣扔进监狱里去了,你忘了吗?
“现在太后已经下诏将你废黜,你如何还能自称‘天子’?!”我冷冷地看着他说。然后我走过去亲手解下他身上佩戴的天子玺绶,交给了太后。最后我扶着他走下大殿,来到了金马门外。群臣都跟在后面送行。刘贺向西遥拜了一下未央宫阙,说:“我愚钝,难以担当大汉社稷。”
这是我唯一一次听见刘贺说了一句明白话。
我把他送到了设在京师的原昌邑王官邸,略微沉吟之后,我向他道别:“你昌邑王的行为自绝于天,臣宁可负王,不敢负社稷!愿王自爱,臣从此不复能在你左右了。”
说完我的眼眶就湿润了。这并不是在故作姿态。从个人角度而言,我对刘贺的怜悯多于愤恨。我说过,我们都在规则之内。所以,并不是霍光废了刘贺,而是权力的游戏规则把一个不合格的皇帝淘汰出局。
而我霍光只不过是它的执行者。执行者迟早会被换掉,可规则永在。所以,我不知道那天与刘贺告别时情不自禁流下的泪水中,是否有一丝兔死狐悲的意味?
终我一生,那几滴泪水并没有应验什么。然而,就像你们所知道的那样,在我身后,霍氏家族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从那场灾难往回看,谁又敢断言,我送别昌邑王的泪水中没有隐含某种惊人的玄机?!
昌邑王被废后,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不约而同焕发出了迟来的勇气。
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15)
他们联名上奏,说:“历来被废黜之人,必定要流放边地,以杜绝他们干预朝政。所以,应该把昌邑王刘贺放逐到汉中的房陵县。”
众所周知,房陵地处群山之中,人烟稀少、贫瘠荒凉。贬谪到那里的人通常九死一生。可见,这帮朝臣们事先没有任事的胆量,事后却不乏落井下石的勇气。
这就是人性,没有办法。
我让太后下诏,仍然让刘贺回到昌邑,并赐给他两千户的汤沐邑。不过我撤销了他的封国,把名称改回原来的山阳郡。
我说过,我不习惯做斩草除根的事情。可是,刘贺手下的那伙人却迫使我不得不大开杀戒。他们被关进诏狱后,竟然屡屡叫嚣——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不明摆着他们早有对付我的阴谋,只是下手比我稍迟了点吗?!
我愤怒了。两百多号人转眼之间便都人头落地,只有三个人被我免除了死罪。那是因为他们曾经多次劝谏过刘贺。
〖=BT(〗七〖=〗
刘贺走了,帝座上空空荡荡。我不得不再次考虑这个让人头疼的继承人问题。
那个叫刘病己的年轻人就在这时候进入了我的视野。
我看上他的原因有四。其一,他是卫太子刘据的孙子,属于宗室嫡系,具有入继大统的资格;其二,他很年轻,才十八岁,符合我的意愿;其三,他受卫太子的巫蛊之祸牵连,出生才几个月就进了监狱,自幼在监狱里生活,随后又成长在民间,尝尽人间疾苦和世态炎凉,身上没有其他宗室子弟惯有的纨绔习气,性情质朴,容易塑造;其四,由于处境寒微,他没有丝毫的政治根基,身后也没有一个利益集团,所以不可能像刘贺那样领着两百多号人浩浩荡荡地进入长安,也就是说,他重蹈刘贺之覆辙的可能性很小。
选择他的理由如此充分,我还需要犹豫吗?
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八月的一天,来自民间的刘病己在我的拥立下登上了皇帝宝座,成为大汉帝国的第七任天子;随后改名为询;是为汉宣帝。
事后来看,我自己都很难断定这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如果着眼于整个国家的政治大局,我认为我的选择是对的。因为刘询很聪明——其聪明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刘弗陵。他刚登基才几个月,也就是本始元年(公元前73)春,便一下加封给我食邑一万七千户。我从政将近五十年,虽然政绩卓著,但前后所享食邑总共才三千户,而刘询一上来就给我加到了两万户,如此阔绰的出手,充分表明了他对我的感激和尊重。同是这年春天,我作出了一个姿态,表示要将朝政大权归还给他,可他坚辞不受。此后政事无论大小,仍然要先经我处理,其后才上奏给他。可见,他在如何分享帝国权力的问题上,与我保持着高度默契。每当我觐见他时,他也总是表现得庄重而谦虚,对我执礼甚恭,与无知傲慢的昌邑王刘贺相去不啻霄壤,说明他在政治上相当稳重而成熟。
总之,以我的政治经验判断,我相信他未来会是一个有所作为的皇帝。
然而,如果着眼于我个人以及家族的政治利益,我的选择无疑是错误的。一栖不两雄。一个外表恭谨而内心强悍的皇帝与一个权势熏天的政治家族,历来是难以共存共荣的。自从废黜昌邑王后,我霍光的权威便达到了顶点,上至天子、下至群臣,无不对我俯首帖耳、言听计从。同时,以我为首的霍氏集团也成为一支空前强大的政治势力。我儿子霍禹和我兄长霍去病的孙子霍山均为中郎将,霍山的弟弟霍云是奉车都尉、侍中,他们手中掌握着一支战斗力极强的胡、越军队;另外,我的两个女婿范明友、邓广汉分别担任未央宫和长乐宫的卫尉,掌管着宫禁大权;还有,我的兄弟、兄弟的女婿们、我的外孙们,甚至很多宗亲族裔,都担任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等职……总而言之,在其时的大汉帝国,没有第二个家族可以比拟霍氏于万一……
皇帝刘询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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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16)
应该说,在那个时候,我对霍氏家族的未来已经产生了一丝隐忧。
可是我没有办法。霍氏集团后来的急速上升与扩张已经非我所能掌控。在宣帝初年的帝国政坛上,霍氏族人要进入权力中枢根本无须我的授意,所有朝臣一律为其大开绿灯,甚至主动安排。这就是官场的潜规则。既然人们都乐意这么做,我当然只能乐观其成。我总不能装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去阻止这一切,从而让我的族人们怨恨、令所有大臣们难堪吧?
况且,在向我示好的人群当中,为首的就是他这个皇帝刘询。除了增加我的食邑之外,他还先后赏赐给我黄金七千斤、钱六千万、各色彩帛三万匹、奴婢一百七十人、马两千匹、上等住宅一处。
你们说,我有理由拒绝这一切吗?
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富贵和权力。我认为自己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尽量防止霍氏族人利用他们手中的职权徇私枉法。我相信只要做到这一点,别人就没有攻击霍氏的口实。事实上在宣帝即位之初,我的家族成员中也的确没有谁给我捅过什么篓子。
然而,让我断然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春,一个霍家的人就给我捅了一个天大的篓子。
那个人就是我的妻子显。她背着我干下了一桩天底下最愚蠢的事。这桩蠢事为日后霍氏的毁灭种下了祸根。
她毒死了皇后许平君。目的是让我的小女儿霍成君取代她。
当事情即将泄露,显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被迫向我坦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看着惊恐万状的显,我平生第一次几乎乱了方寸……
事情要从皇帝刘询立后讲起。
我之所以说刘询外表恭谨而内心强悍,也与他立后这件事有关。早在刘询还在民间的时候,就娶了一个受过宫刑的狱吏许广汉的女儿许平君为妻。刘询即位后,许平君被立为婕妤。当朝廷公卿商议要册立皇后时,一致认为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我的小女儿霍成君。对此,我的妻子显也是沾沾自喜、成竹在胸。可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年轻的皇帝刘询忽然下了一道让人莫名其妙的诏令,说要寻找他在民间时用过的一把旧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想立自己的糟糠之妻许平君为皇后。我很清楚刘询的心思,可我没有阻止。因为我觉得霍家的富贵和权势并不需要靠我的小女儿来保障。朝臣们看我并不反对,于是就顺从皇帝的意愿立了许平君。这样的结果让显大为恼怒。可我实在不明白她生的是哪门子气。霍氏的显赫已经让我颇有临深履薄之感了,她居然还嫌不够?!
真是妇人之识。说白了,就两个字——贪!鄙!
我原本以为显只是一时之怒,很快就会过去,可没想到她一直在等待时机,处心积虑地要搞掉许皇后。不久后许平君怀孕,奉命看护她的女医淳于衍历来与我霍家过从甚密,碰巧她那担任掖庭守卫的丈夫正觊觎安池监之位(安池是朝廷专控的产盐区,总监之职是个肥缺),淳于衍就拜访显,替她丈夫求官。显意识到这是天赐良机,马上屏退左右,亲热地称呼淳于衍的小名说:“少夫啊,你有求于我,我也正好有事相求于你啊,不知你能否答应?”
淳于衍受宠若惊,说:“夫人说哪里话,您的吩咐,我哪有不从命的呢?”
显说:“将军向来很喜爱小女成君,一心希望她能够至尊至贵,这事就要有劳少夫你了!”
淳于衍闻言更为惶恐:“夫人何出此言?”
显凑近她,压低了声音说:“妇人生产是一件危险的事,免不了十死一生。如今皇后临产,可趁此机会投毒,将她除掉,成君就能入宫当皇后了。承蒙你鼎力相助,如若事成,当与少夫你共享富贵!”
淳于衍大惊失色:“药是由许多医生共同配制的,况且还要由宫女先行尝过,如何能有机会?”
显笑了笑:“这就要看少夫你了,如今将军统领天下,谁敢多言?万一出现什么紧急情况,我们也会尽力保护你,只怕你没这个意思罢了。”
霍光:是栋梁,还是芒刺?(17)
淳于衍犹豫了很久,最后一咬牙,说:“愿意尽力而为!”
数日后,许平君喝下一碗淳于衍侍奉的汤药,片刻后突然说:“我头痛欲裂,药中是否有毒?!”淳于衍故作惊愕说:“没有啊!”许平君愤懑不已。稍顷,毒性发作,加上气急攻心,许平君当即暴亡。淳于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