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有些冷。并不陌生。当年的那个旅馆,会不会也在这?那是凌晨,拉萨街头寒气袭人。同行的人下车后纷纷散去,只有我扶着背包不敢轻易挪动双脚。头像灌满了铅,直往下沉。脚像充足了气,飘飘欲升。几天几夜的颠簸,让我如一幢随时都能坍塌的危楼,不堪一摇。一辆出租车在身边停住。司机问我去哪?我说随你吧,只要能让我睡去。司机扶我上车,拉着我在拉萨的夜海里穿行
“阿古顿巴”的服务员用英语招呼我,她们说不会讲汉语。办理住店手续期间,她们一直没有抬眼看我,包括递给我钥匙时。
后来,出租车司机把我送进了一家旅馆。直到两天后的一个早晨,一阵歌声将我从昏睡中唤醒。太阳热辣辣的熨在脸上。睁开眼睛,窗外的树上挂满金灿灿的阳光。轻轻下了床,庭院里伊甸园般清澈安详
眼前的一切,似乎仍在当年,只是院子里没有歌声。树下斑驳的阳光里,一个戴着宽沿遮阳帽、围着白丝巾的女子,匆匆而过。她胸前挂着的那块琥珀色饰物,每微微一晃,都发出迷人的金黄光泽。是牛角板?如果是水牛角板,那么迎光细看,是能看到里面的一道道年轮的。这是黄青告诉我的,她有一块琥珀色牛角板,她还曾数着上面的年轮对我说,这是九岁牛的。
斑驳的阳光洒满女子的裙子时,我确信,这阳光,这树荫,我曾在里面穿行过。我与她一定在哪见过。许多年前?或是前世?
一种感觉,恍如隔世。
第10节,
楼梯边的墙上,挂着一溜老照片。照片上那些身着藏式戎装的士兵,穿得有些臃肿,手里拿着样子古怪的武器。
高原反应一直没有出现。这意外得令我惊喜。
“阿古顿巴”里,似乎只住着她和我。
她如仙人,忽隐忽现,不留踪迹。
直到听见旅馆屋顶上传来的朗读声,我才忽然发现,原来这个女子和当年山口看着同一本书:
“产生故事中这个人物的时代,牦牛已经被役使,马与野马已经分开。在传说中,这以前的时代叫做美好时代。而此时,天上的星宿因为种种疑虑已彼此不和。财富的多寡成为衡量贤愚、决定高贵与卑下的标准。妖魔的帮助使狡诈的一类人力量增大。总之,人们再也不像人神未分的时代那样正直行事了。这时世上很少出现神迹。阿古顿巴出生时也未出现任何神迹。只是后来传说他母亲产前梦见大片大片的彩云,颜色变幻无穷。而准确无误的是这个孩子的出生却要了他美丽母亲的性命,一个接生的女佣也因此丢掉了性命。阿古顿巴一生下来就不大受当领主的父亲的宠爱。下人们也尽量不和他发生接触。阿古顿巴从小就在富裕的庄园里过着孤独的生活。冬天,在高大寨楼的前面,坐在光滑的石阶下享受太阳的温暖;夏日,在院子里一株株苹果、核桃树的阴凉下陷入沉思。他的脑袋很大,宽广的额头下面是一双忧郁的眼睛,正是这双沉静的、早慧的眼睛真正看到了四季的开始与结束,以及人们以为早已熟知的生活。当阿古顿巴后来声名远播,成为智慧的化身时,庄园里的人甚至不能对他在任何一件事情上的表现有清晰的记忆。他的童年只是森严沉闷的庄园中的一道隐约的影子”
“阿古顿巴”,一个智者的名字。正在朗读的女子,她叫什么名字?
循声来到对面的屋顶,像是走进了一场旧梦。屋顶上,还是原来的那副模样。矮墙根摆放着的那一排盆花,还是原来那几种,紫色的风铃花,黄色的金盏菊,红色的藏波罗花从这里望出去,眼前也还是一片片晒满阳光的屋顶,它们连在一起,中间夹着金碧辉煌、烟雾缭绕的寺庙金顶
“阿古顿巴”就是当年我住过的那家旅馆。这令我有了仿佛与老友久别重逢的欣喜。其实它不曾变,变的只是与它无关的人和事。
朗读的人已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一屋顶的阳光,温煦宜人。
药王山经墙下面长明不灭的酥油灯。酥油灯在藏传佛教信徒心中十分重要,它传达着无限的虔诚和祈祷,可以让活人和逝者的灵魂得以交流和沟通。经书上说,点酥油灯可以使火的慧光永不受阻,排除障视和愚昧之黑暗,获得智慧之心。
第11节,
刑警朗刚
离开“阿古顿巴”旅馆,走出长长的巷子,再穿过北京中路,然后沿措美林街走约十分钟,就到了大昭寺广场。
大昭寺广场与八廓街相连。八廓街像个巨大漩涡,吸引着拉萨城,甚至整个藏区每一个角落里的人们。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在此汇成一股浩大的洪流,围绕着古老的大昭寺,不停旋转,循环往复。
裹挟在人流中,顺时针绕大昭寺走约十分钟,就到了玛吉阿米。玛吉阿米,据说是六世达赖仓央加措的情人,一个美丽的女子。但现在,玛吉阿米只是八廓街上一处普通的喝茶场所,谁都可以进去坐坐。
玛吉阿米是一幢面积不大的两层藏式楼房。上到楼顶,我在东北角找了个位置坐下。抬眼看见红山。红山是观世音的道场,布达拉宫也在那里。天空蓝得令人不敢多看,怕灵魂掉进去出不来。邻处的屋顶上,插着风马,在飘,也像在招手。o米o花o书o库o ;www。7mihua。com
我要了壶甜茶。
阳光照在身上,像盖了床棉被。到处都是热烘烘的太阳味。太阳不公,它把最辉煌最温暖的部分,一古脑儿全给了这儿,如一位有私心的母亲。墙头放着几盆花,长得像康乃馨。只要朝外一探头,就能看见八廓街。在八廓街杂沓的脚步间,有朝圣者在磕长头。一次次双手合拢伸向天空,再一次次纵身匍匐以额叩地,他抬头望天时,我看见他额上流淌的血。他卑弓的身躯,只在匍匐于地的那一刻,才会无比挺直。即使转过身来喝茶,我仍能听见他手套板在街石上划过时的哗哗声。这声响无法被淹没,也无法被忽略,在纷扰喧嚣的闹市,它特别锐利,直刺人心。刑警朗刚后来告诉我,有人认出,那个死者也曾经在八廓街上磕长头。
刑警朗刚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两分钟。他在我对面坐下,又要了壶酥油茶。
朗刚从黑色公文包里抽出一个薄薄的塑料袋。袋里装的是一页纸。
他将塑料袋递给我,说你看看。
袋里的那页纸,已成灰黑色,中间的十字折痕,将它分为四片,周边破损不堪。拼合的纸片上部分,有几行字,字迹模糊。下部分是签名,占去了纸片的一多半。在那几个签名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这就是那份合同。
我拿出那张合影。
朗刚翻拍了合影,然后和我一起根据合同上的签名,一一对应合影上的人。
第12节,
朗刚每念一个名字,我就在合影里把他找出来,指给他看。排除掉三个女性,照片上还剩五个男性:两位藏族司机,达娃和丹增,合同上没有他们签名,这份合同与他俩无关。但朗刚并没有放过这两人,他根据合影上的人像对他们身高进行了推测,达娃、丹增与死者身高明显悬殊太多,比死者矮近十五公分,面部特征也存有很大差异。剩下的是我、胡超和罗益。
胡超和罗益的身高,与死者基本吻合。
“在高原上风吹日晒,再加经受冰霜雨雪,一个人可以在很短时间内将外貌特征手术般改变得面目全非。何况二十年?”朗刚说,“但是身高基本不变。”
“死者有脚趾头吗?”我问朗刚。
朗刚愣了一下,他没有回答我,而是递给我一沓照片。是死者的特征照,在殡仪馆里拍摄的,有死者躺在冷柜里的全身照,也有各部位特写。在死者的脚部照片上,可以清晰看到他的双脚十趾健全。
死者不是胡超。
罗益?难道世上真有这种力量,它能将一个青春四溢激情飞扬的英俊青年变成死者这副模样?我不相信。
“会不会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他捡到的这张纸条?”我对朗刚说。
“他把这张纸条当命一样珍藏。好几年前就有人发现他收着它。没有包,也没有箱子,他就把它一直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汗水浸过,雨水淋过,都烂成这样了,还收着。纸条不会是捡来的,它一定和他生命里的某见事情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系。除了这张纸,死者身上没留下任何其他更有价值的东西,连一分钱也没有。虽然还不能确定死者就在这张合影中,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至少应该和合影里的某个人存在着不一般的关系。”
临别,朗刚说西藏这些年变化很大,许多地方你会认不出来的。但他又劝我先在拉萨适应几天,别急着往远处跑。
和我握过手,朗刚并没有立即走开,而是望着远处的红山,说:“尸体会保留三个月,然后火化。”我送他到楼梯口,等下到楼梯的拐角处,他又回头说:“我们会留DNA资料。还会在报上刊登认领启事。”
第13节,
《朝圣旅馆》
旅馆里并没有新的客人入住。那个女孩,也再没出现过。我曾到她朗读的屋顶上等她,能清晰感觉到她在附近,但就是看不见她。
“潮湿的桥”挂在窗外的屋檐下,霓虹灯绕成的这行字,像是某首怀旧诗里的句子,带着一份落寞的情绪。它不停变换着的颜色,透过窗子照进房间,让躺在床上的我,像是正在时空隧道中穿梭。
“潮湿的桥”是个酒吧,就在“阿古顿巴”的边上。
走进“潮湿的桥”,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黑暗的吧台后面,出来一个手端蜡烛的女生。她将蜡烛放在我面前的桌上,然后又小声问我喝点什么?
这个时节,酒吧里有些冷。
“潮湿的桥”只有我一位客人。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拉萨呢?窗外,巷子已被昏黄的路灯渲染得如同一场令人感伤的旧梦。整齐响亮的步伐声从巷子里传来,窗前经过一队持枪的巡逻兵。我终于找到了一个驱除无聊的办法:从1开始数数,每数到96,这队持枪的巡逻兵就会准时在窗外经过。我一次又一次地验证着,他们像时钟一样精准,这令我十分惊奇。*米*花*书*库* ;http://www。7mihua。com
女生为我送来了酒,就又消失在吧台的黑暗处。
而此时,歌手已经坐上了角落的高脚凳,开始抚着弦子轻轻歌唱。她的头发垂在脸上
“天边的感觉很空旷
一座房子
沉默在荒野中
每年除了
天空飞过一群大雁
只有朝圣人
磕着长头
虔诚从门前经过”
歌声幽远神秘,令人感伤。在一段长长的藏语演唱后,歌手又用汉语演唱起来。这汉语歌词我是第一次听到,但整首歌的旋律和前面的藏语部分却十分熟悉。我轻轻跟她哼唱起来
“天边的感觉很孤单
一座房子
等候在荒野中
每年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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