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美国是一个“发明的民族”(彼德?雷登),还不如说美国是一个“再度发明的民族”。他们的发明从来都不是一劳永逸、固步自封的发明,而是不断重新开始的发明,他们从来把自己的发明看作是成熟的、完美的,而是永远在进行中的、尚待完成且永远不能完成的。在发明、创新方面,美国人仿佛得了一种强迫症(“必定在某些时候强制性地使自己陷入不安宁的状态”)。
温勒回忆了美国人从建国初期直到现在的不断再度发明的历史。“殖民地人反抗乔治三世的成功战争也是一场政治文化领域里的革命,它推翻了君主制这件束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紧身衣。起义的领袖们、开国的国父们在从古代的共和制改造而成的模式基础上,建立了政治、法律、经济制度。个人自由与被统治者的认可,直到现在仍然是指导性原则,但政治制度依靠于少数有教养和美德的人组成的小团体。但没过多久,这种共和制的观念本身受到了来自更加民主化特点的规则、角色和关系的挑战。到19世纪早期为止,美国人匆忙地断定国家必须承诺使普通的劳动人民获得物质上的财富和真正的独立自主。一个生活在1750年到1820年间的人经历过三种给个人在事物的大秩序中定位的方式。急剧转变的时代对于我们来说不再有什么稀奇之处了。今天,信息时代和赛柏空间的狂热支持者们常常极力强调我们面临完全是前所未有的环境,它要求社会的迅速转化。”
前面已经指出,电脑革命是一场不断进行的革命,一代一代的黑客在电脑革命史上是都是一代一代的过客。现在我们看到,美国人在政治的发明、创新上也是如此。可以说,“发明强迫症”或者说“革命强迫症”是各个时代、从事各种业行的美国人的“通病”。适可而止、成家立业、坐享其成等成年人的观念和心态对于美国的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革命家来说是相当隔膜和陌生的,对于更新形态的追求是美国人难解的苦闷和渴求。
美国人的这种在发明创新和革命上的“强迫症”就是一种典型的少年人的心态,即boy的心态。一代一代的美国的革命家,无论它们的年龄有多大,都可以被称为“男孩革命家”。在富兰克林、杰斐逊身上,在从美国独立至今的所有以“离经叛道者”面目出现的“革命家”身上,都明显存在着这种少年人心态。
少年人心态是一个人,一种文化处于健康、活泼、向上状态的显著标志。虽然这种心态在美国人身上最为明显,但却并非美国人所特有。
在上个世纪末至本世纪初,中国的一些知识分子(如梁启超)痛感传统的中国文化暮气沉沉,如同一个老年人,缺乏一种生龙活虎的少年精神,所以特意提出“少年中国”的概念,为将来的中国树立一种新的文化理想。其实中国文化中本来并不完全缺乏一种少年精神。在我们前面提到的那篇谈论中国侠客精神的文章(《青衿无名》)干脆把侠的精神称为“少年精神”。作者定道:“现在尚无力为这一诗意的称谓找到与之匹配的概念解释,只能以下面不够周全的形容讲述它的内涵:少年一般的心情,青春气,活力敏锐,是积极,是不拘于文化的个性,是创造文化的可能,是充满向往、希望、梦幻的心理定位,是活泼,是有所为……。据说中国的唐代是这一精神的一种文化典范,在儒、佛、侠混合的时代而出现的少年精神,体现在最能代表唐代的诗歌上,返顾历史上李白等人的咏侠诗,侠骨以文的形式保留下来,而少年精神的表现不仅局限于文学,更包括政治、经济、外交等社会各个方面,所以称为盛世,这是此前此后者未能达到的峰巅;它在文化上不仅可与世界对话,而且事实上是引领着世界文化的发展……而在唐代,最重要的文化精神,是不能不考虑它的积极进取的少年精神的。”
唐朝在当时世界上的地位,大致相当于美国在当今世界的地位。我们可以把唐代时候的中国称为“少年中国”,然而唐代之后,唐人那种少年情怀和趣味在以重文轻武著称的宋代迅速消散,尚武尚侠的风气以及集中体现在李白诗歌中的对于少年精神的颂扬从此而绝(后世文人学者论唐宋文学的差别,常常把唐人精神归结为少年气质,把宋人精神归结老年气质,因此有“少时喜唐音,老时尚宋调”的说法。钱钟书的概括最为准确:“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节思虑深忧,乃染宋调。”)。
而美国从一开始就是“少年美国”。少年气,或者说“牛仔气”,一直是美国人的政治、经济、文化、技术的基本特色。这种少年气与具体哪一个人的年龄没有太大的关系,比如海明威笔下的那个老人在骨子里也充满着少年气或者说牛仔气。数字时代诞生于并且只能诞生于美国,原因就在于数字技术本来就是一种少年气、牛仔气而非成年气更非老年气的技术。
在这一点上,尼葛洛庞蒂的描述可作为很好的旁证。他的《数字化生存》一书,是他发表在《连线》杂志上的专栏文章集结、整理而成的。他能成为《连线》杂志最受欢迎的专栏作家,首先要归功于他的儿子——正是由于儿子的推荐,他才注意到这份杂志。在为《连线》杂志撰定文章的过程中,他发现,在这份杂志的读者中,有很多是10到15岁的少年。这些小读者不仅自己阅读这份杂志,而且把它作为圣诞礼物送给父母。这种现象说明,数字技术作为一种知识,打破了学习一般知识时父母充当老师,孩子允当学生的常规。面对数字化技术,孩子们如鱼得水,父母辈反而感到焦虑。儿童和少年在数字时代来临的时候之所以如鱼得水,是因为数字时代本来就是一个少年精神的时代。要知道“在赛柏空间里我们是谁”,就要看我们在多大程度上拥有或保持这种少年精神(少年气或牛仔气)。如果我们有太多的成人气甚至老人气,那么在赛柏空间和数字时代里只能是充满焦虑、无所失从的落魄者,只能沦为信息和财产(在数字时代,此二者其实是同一回事)上的穷人。只有怀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态,“强制性地使自己陷入不安宁的状态”,“持续不断地再度发明我们自己”,我们才能不至于在如早年美国西部那样动荡不宁的赛柏空间里丧魂落魄。
乔治?吉尔德在《对于 Internet 的焦虑》(Angest on Internet)一文中谈到了许许多多“焦虑”,在我看来,这些“焦虑”说到底都是一些垂垂老者对于青春少年的阴暗心理,鲁德主义和技术虚无主义是其极端。吉尔德花了很大的篇幅分析了一位名叫阿维?弗里德曼(Avi
Freedman)的经历,意在表明 Internet 的真正生机所在。弗里德曼的经历生动地反映了少年精神如何是数字时代的时代精神的。
弗里德曼1970年出生费城。他从8岁(1978年)起就对电脑着迷。在这一年的出埃及节(Seder,基督教为纪念当初摩西带领犹太人成功地逃离埃及而设的节日)他颇有眼光的叔叔送给了他一本关于BASIC程序语言的书给他。“数月之后,他就成了一个信息上的富人。挖下了一条他与这个地球上的五十亿人之间的鸿沟。”他在年仅12岁(1982年)的时候就成了E-mail和Usenet的活跃的使用者,他对他父亲的DEC
PD-11型电脑上运行的Unix操作系统的深奥命令了如指掌。
1986年,年仅16岁的弗里德曼开始探索 Unix 机器对于商业数据库的用途,他惊异地发现一些体面的商人给他大把大把的钱,让他在电脑方面为他们提供帮助。不久,他挣起了律师的薪水(他的母亲是费城的一个税务律师)。他找到了多得“令人吃惊的业务”,并“甚至感到非常好玩”。尽管如此,在他高中毕业后,他的父母还是让他去读大学,把他送进了麻省的一所大学。在这所大学里,他在电脑方面的天才得不到赏识。几周以后,他退了学,到设在费城郊区的国家软件测试实验室找了一份工作,随后他又在附近的天普大学(Temple
University)注册上学。在他1996年的时候,他已是一个成功的ISP(Internetservice provider,即Internet服务商)。
他在费城(被认为是全球互联网络的中枢地带)以每月从12.5到20美元不等的价格提供进入 Internet 的服务。他的公司竟然设在温德摩尔市郊外的一个地下室的工作间,他的雇员只是他自己。他的“洋溢着才华和智慧的大脑和地下室”使他在生意上大获得成功。通过弗里德曼的网络存取(Net
Access)公司,一位名叫王孟文(音)的人设立了自己的个人网页(Web
Page)。这个网页在一周之内便吸引了大约35000个用户。这个网页以其饭馆评介、电影评论、费城地图、技术指点和其他娱乐项目,广泛吸引了从《福布斯》杂志到斯堪底纳维亚电视台的众多媒介的注意。他现在已经在弗里德曼的Net
Access 上建立了一个服务器 Pobox.com,向他的顾客提供一个无论他们在哪里都可以进入的永久性Internet网址,而且还发展了网页设计业务。尼葛洛庞蒂和吉尔德都看到了儿童、少年、青年人在数字时代的优势,但他们没有深究这种现象背后的文化含义。而发明了公共钥匙加密(public-keyencryption)技术(这种技术能为任何人确保不间断的隐私权)的惠特菲尔德?荻菲(Whitfield
Diffie)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道:“我一直相信这一命题——一个人的政治观念与一个人的智力劳作的特点是无法分开的。”
理解了这句话,我们就能很好地理解推动数字化信息革命的“革命家”们为什么是一些“男孩革命家”。像瓦特这样的导致工业革命的技术革命者的智力劳作与其政治观点很可能是分离的,至少二者之间的关联并不密切,而推动数字化信息革命的技术革命者和技术能手的智力劳作却与他们的政治观念、以至于整个文化价值取向是密切相关的。没有嘻皮士的社群主义和自由主义,没有“自我依靠”的黑客伦理,赛柏空间是不可能建立起来的。也正因为赛柏空间、“电子新疆”是由“男孩革命家”建立起来的,所以在这个国度里没有“成年人”和“老年人”的生存的地盘。不管你实际的年龄有多大,只要你相进入赛柏空间,或者说想在数字时代不被淘汰,你就必须在心态上成为一个boy。
4.3 人脑与电脑的“做爱”
吉尔德所认为的,消解、侵蚀“中心化机构”(centralizedinstitution)的是微芯片(microchip)和光纤技术的加速度发展。按他的说法,决定电脑产业的是“半导体和网络电子学的爆炸性进展”。
这种进展是受两大“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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