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来操作电脑决不可同日而语。一匹骏马常常同时就是一匹烈马,只有优秀的骑手才能驾驭它。同样道理,电脑不是像“傻瓜相机”那样的可以随便上手的工具。电脑强制性地改变着它的使用者,它是人的严师和诤友,它向人许诺和提供的不是廉价的、消遣性的“轻松愉快”和“自由自在”,而是在通过无数次的挫折、摔打、挣扎赎来的深刻、强烈的自由感和成就感。电脑与电视不同的脾气和禀性造就着一种在精神气质上与大众(电视)文化大异其趣的文化。基于这种考虑,吉尔德把电脑与T型汽车(最早生产出来的汽车)相提并论:顶尖性电脑常常首先是被能最好地使用它的精英们使用,然后他们再把它们向别的人推广。所有新的技术都是先被精英们获得、掌握,然后它们才会深入到公众中去。电脑在当代文化中所担当的角色相当于T型汽车在20世纪的产业文化中担当的角色。
(T型汽车的)车主们不能径直跨进汽车来驾驶它,他们必须首先学会怎样保养和维修这种汽车。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学会了怎样拆开它,又怎样把它组装起来。他们变成了一种具有机械技艺的产业精英,正是凭着这种技艺,他们在两次大战中大显身手,并把美国推向了世界经济的前沿。
与T型汽车的司机一样,顶尖性电脑的使用者(黑客和准黑客)与其说是消费者,不如说是生产性--掌握数字技术的“产业精英”。
然而电脑与T型汽车又有两个明显的不同。
第一,T型汽车在技术上是封闲性的,而电脑在技术上高度开放性的,处于“没有尽头的青春期”之中。网络化一方面使每一台PC不可能固步自封,使之不断成为“顶尖性的电脑”,另一方面使每一个用户可能成为生产性的而不是消费性的,使电脑用户使用过程是反馈性、回应性的,而不是像人在接受按摩时那样奴役性地“使用”按摩者,同时又暗中被按摩者奴役。梅特卡尔夫定律最能说明这一点。
第二,
T型汽车是只具有技术维度的机器,它只能使人成为技术上精英;而电脑是多维度的机器,它不单是在技术上不断地向人挑战,使人避免成为一个技术上的消费者(与此相对照的是,电视观众首先是电视技术的消费者),而且从人类文化的各个维度上向人提出全面挑战,从总体上结束人被各种机器“按摩”的状态,从总体上结束消费主义文化。
第三,
要想切实了解这一点,我们还得对于人与电脑的关系作一番细致的考察。
第九章 漫长的蜜月
9.1 远程电脑
新出现的电脑词汇与新出现的电脑技术一样令人目不暇接。即使你的英语的词汇量大得惊人,你也很可能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单词--teleputer。
以tele为前缀的词我们见过不少,如telegraphy(电报)、telephone(电话)、telecommunication(电信),television(电视),等等。tele这一前缀的本来的含义是“遥远的”(far off)、“远距离的(distant),但近二三十年来,它通常的含义与“电视”、“电传”有关,如 telecast(电视广播)、teleconference(电视会议)、telecourse(电视课程)等等,在一些词典中还把 tele 作为单独的一个词收入,专指电视。teleputer 是由苹果公司的史库莱(John
Sculley)发明的,它由前缀 tele-(遥远的)与 computer(电脑)合成,我们可以把它译为“远程电脑”。
teleputer 视一样具有巨大的“势力范围”的传播媒介,而不是一种像复印机、打字机那样势力范围只在使用者眼前,“躲进小楼成一统”的“非连接性的桌面机器”(unconnected desktopmachine)。teleputer 其实也就是一种网络化的电脑。
不管这个词会不会被普遍认可,但包含在这个词里的技术理念已乎已成为电脑钜子们的共识。
尼葛洛庞蒂在《数字化生存》一书中以大量的篇幅谈电视及其未来,它把未来的电视称为“比特电视”,并且认为,“个人电脑的飞速发展,使得采取开放式的体系结构的未来电视将等同于一部电脑。就是这样。置顶盒将变得只有信用卡般大小,只要插入,就可以把你的电脑变成有线电视、电话或卫星的通信的电子通道。换句话说,将来没有人生产电视机,只有电脑工业:它将制造装满上吨内存并且具有强大的信息处理能力的显示器。”
我们在第一章 已经提到了英特尔公司总裁格鲁夫的“PC就是PC”的著名论点。他一方面不同意置顶盒可以等同于电脑的观点(如尼葛洛庞蒂所认为的),另一方面也不生造一个词来指称未来的电脑(如史库莱那样)。对他来说,PC是一个既具体又抽象的概念——PC的概念每隔两年就有变化,但PC这一名称可以一直不变。因为PC本来就是一个不断生长的有机体,一种“持续的状态”(continunm),而不是一种固定不变的机器。但他同样坚定地认为随着电脑处理能力的不断增强和电脑网络的不断完善,电视的威力将丧失殆尽,用他的话来说就是:“PC将把电视仅仅当作一种外围设备,从而彻底控制电视”。
在不远的将来,电视将寿终正寝,这一点在技术上已经没有什么疑问。
不仅如此,目前所有以 tele 为前缀的传播媒介都将不复存在,传播媒体的全盘电脑化(数字化)已正定局,剩下的只是具体的时间问题——是十年还是二十年?吉尔德干脆把电脑的“未来”称为“远程未来”(telefuture)。在这个“未来”里,电脑在与各种媒体的竞争中大获得全胜,独领风骚。他这样写道:
推动“远程未来”的,决不是电影与电视、消费者电子技术与出版,电脑与游戏机的汇合。推动这一变化的是电脑技术的洪流对于所有这些领域的全面进犯和征服,而不是与原有的领域共存共荣。同样道理,电脑产业与电视产业的交汇如同汽车与马车、电视与“五美分剧院”(Nickeloden)、文字处理系统与打字机、电脑辅助设计程序与制图板、数字桌面印刷与活字印刷机的汇合,前者与后者的汇合是为了消灭后者。这令人想起尼葛洛庞蒂的“末日审判”式的预言:“没有比特就没有前途。”
正是由于我们的生活世界正在被全盘数字化,我们才把正在来临的时代称为“数字时代”。
9.2 “各位观众”
电脑把电视彻底消灭决不是一个单纯的技术事件。本书第一章 已经证明,重大的技术总是体现着重大的文化价值,一个民族和一个时代的技术特征体现着一种文化价值的特征。伴随着电视的消亡和电脑的崛起,是一种文化价值的解体和另一种文化价值的勃兴,同时也是旧的人格类型的死亡和一种新的人格类型的诞生。
在大众时代(电视时代)里,每一个人(或每一家)都拥有电视,每一个人都是电视的观众(audience),但所有的电视(在内容上)实际上是同一台电视,每个人(每一家)的电视实际上是由电视台复制出来的无数台电视中的一台。它是我们公共的情人,即“大
众情人”。它并不在乎你是谁,只要你买得起电视,它就是你的,但在同一时刻,它又是无数人的——它是一个人皆可夫的“情人”。
所以我们在上一章 把这种大众传播行为称为“娼妓化交往”。“观众”本来是一个复数名词,但电视台常常把我们每个人都称为“各位观众”。这个不合文法的称谓倒是透露了一个我们习焉不察的秘密——电视(台)从来没有把观众中的每一个个体当作是一个具有个性特征的个体,换句话说,在娼妓式交往中,提供服务的一方根本没有(也无需)把每一个顾客当作是一个具有完整的、不可替代性人格的个人,每一个人只是光顾它的“他们”中的一个而已。
电视的传播模式令人想起了中国古代的一句诗和一个哲学比喻。人们共享电视的方式是共时性的分享——“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电视的传输模式是“同步传输模式”。与其它传媒媒介不同,电视有所谓“黄金时间”(最大数量的观众收看同一个节目的时间)。
电视内容的品质是同质而单一的——如同宋儒所说的“月映成川”(同一个月亮映在千万条河中)。电视业在发展过程中,它的频道越来越多。但这改变不了电视在内容上同质而单一的品性。一个电视台由原有的一个频道增加为十个频道,只不过是把过去由一个频道发送的节目分门别类并把节目时间拉长、重播次数增多后,改由十个频道发送(一个电视台由一个频道增加为十个频道后,它的工作人员的数量基本上可以保持不变)。它实际上是把一个频道“稀释”为十个频道。“翡翠”和“明珠”(这是香港同属一个电视台的两个电视台)说到底是同一码事。
更重要的是,一个个彼此独立的电视台(如“德国电视一台”与“德国电视二台”)说到底也是同一码事。各家电视台的记者只不过是在同一个地方抢新闻的冤家。用经济学们的话说,各家电视台不过是在进行“低水平过度竞争”和“低水平过度重复”而已。还是美国摇滚歌手斯普林斯汀的那句唱词:“空有57个频道,却毫无内容。”
由于众口难调又必须调,那么电视台的“厨师”们就制造了一种没有任何个人色彩的品味,但又是大家暗中都有的品味,即最低限度的品味,如同按摩女郎既不跟她的顾客谈文学,也不跟他打网球,你只跟你做那种人人都会做的游戏。
每个人在低级的欲望和趣味上都是相似的,但他们每个人的整体人格和品位又是有天渊之别的,正如鲁迅说的,人与人的差别,常常大于人与猿的差别。电视之所以是粗俗的,不是因为看电视的人都是粗俗的,而是因为它总是让看电视的人以粗俗的状态来与它接触,让人逐渐习惯于、沉溺于这种状态,并且以为这种状态是正常的而且是唯一正常的状态。
第十章 救命的稻草
10.1 大众一直在反抗大众传媒
我们已经充分领教了电视的魅力和威力。被称作“大众”的人们与这个同时扮演着他们的仆人和主人、情人和娼妓等多重身份的电子魔怪相依为命。至今它仍然是主流媒介,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人们生存状态和交往方式。
然而不幸(或者说有幸)的是,它毕竟是青春永驻、拥有数不清面孔的技术之神的一副面孔,它终究逃不出红颜易老的命运。随着红颜的老去,它那“粉面含春威不怒”的风采将无从谈起。那些致力于高清晰度电视的人想寻找一种效果灵验的化妆品来为电视添光加彩,没想到当他们还没有确实找到这种化妆品时,电视离年老色衰、门前冷落鞍马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