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对于我们关心的PC文化来说,上面的分析并非题外话。
大众文化的前提是发达的传播手段--交通和通信(这两个词在英文中也同是 communication)设备,即大众传播媒介。我们无法想象没有大众传媒的“大众文化”。假如没有了被认为是“大众传媒之王”的电视,“大众文化”的势头起码要削弱一半。大众文化的势头与大众传媒的势头说到底是同一回事,正如麦克卢汉说的,媒介本身就是就是讯息(medium is message)。
我们已经说过,人类发明的初衷是为了克服人脑在贮存和处理信息(information)能力的局限,电脑只是人脑的一种扩张(延伸)型态。这样的电脑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媒介”,因为它只是安分守己地处理“信息”而不是发送“讯息”(message)。到了90年代初,万维网(World Wide Web)技术的发明给 Internet 注入了极大的活力,作为一种信息处理工具的电脑才真正意义上的传播媒介。
用我们前面的话说,网络使世界范围内的电脑融会贯通,成为一个供人浏览、冲浪、寻宝(搜索)、航行的巨大的“海”。
不少人想当然地以为,网络化的个人电脑既然是一种人人都可以使用的传播媒介,电脑只不过是一新出现的大众传播媒介,电脑进入家庭与当初电视机进入家庭并无二致。由于电脑的复制(“拷贝”)能力超过了所有的媒介(如复制一张磁盘比复制一盘录像带容易得多),一些人在研究电脑文化时,就套用本雅明的“机器复制”的论点来漫为浮论或强词夺理。
这种套用从一开始就错了。个人电脑(personal computer)的根本特征恰恰是大批量复制的反面--个人性(personality)。套用本雅明论点的人没有意识到,“机器复制的时代”的“复制”的最终结果不是复制产品,而是复制丧失“个人性”的众人,即“大众”。所以他们无法看到个人电脑的使用者与电视观众的实质性差别。
从表面上看,电脑与电视都是人的感觉器官的延伸。凭借都可以被称为“千里眼”、“顺风耳”的电视和电脑,沿着各个“信道”(chanel,在汉语中,电视的“信道”通常被称为“频道”),人可以足不出户地“出巡”,让人进入一个信息、讯息的大海。
然而此“大海”非彼“大海”。
在所谓“黄金时间”(prime time)里,电视观众沿着与电脑网络上的通道相比(“万维网”是一个很妙的译名)少得可怜的信道,来到一个个大同小异的“黄金海岸”、“海滨旅游胜地”,洗海水澡,做日光浴或沙浴,真诚地以为自己“见过了大海”。
按乔治?吉尔德的说法,大众传媒所遵循的,在内容上是“最低公倍数”规则,在形式上是“两分钟规则”(two-minute rule,指一条电视新闻所占用的时间不能超过两分钟)。这两种规则其实可以概括为一种规则--在最低的水平上寻求知识、信息旨趣上的共同点。这样的规则显然是否定性、限制性、甚至独裁性的,虽然它通过它的“防鲨网”、“遮阳伞”使我们感到了轻松和安全。(没有不合格的电视观众,正如没有不合格的观光客。)当你对一条新闻所涉及的内容欲知其详时,当你错过你感兴趣的一条新闻的播出时间时,当你不满足于看关于一个人物的短短的新闻报道,而想看他的详细资料时,你都毫无办法。这就是个人趣味对于大众趣味,创造性的领悟能力对于平均化的领悟能力的无条件服从。个人在大众传媒所营造的环境下不断服从的过程,就是一个被不断复制、不断“平均化”,被彻底改造成为文化上的消费者的过程。
个人电脑的使用者不是怕被海水淹死的观光客,不是文化上的消费者,而是像渔夫和水手一样的生产者。电脑是一个向他永远敞开的无边无限的大海,它以它的广阔、深湛和富饶强烈地及引着他。在与大海的朝夕相处中,他不断升级,逐渐成为一个合格的水手,一个经验老道的渔夫,而不是像几十年如一日地看电视的人那样,在知识旨趣、技术能力上做一个永远的“留级生”。
雨果说过,比大地更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内心。人的“内心”即内在于我们自身的那个“海”(脑海)。雨果说的只是人的内心的一种可能性。茫茫四海人无数,几个男儿是丈夫。在实际的生活中,你很少见到内心像大海一样宽广甚至比大海还宽广的人。你顶多可以见到几个内心像一条大江、大河的人,更多的人内心像一个湖泊,一条小河、小溪,也有的像一潭死水,甚至像一条阴沟。内心浅薄、狭隘的人又最易自以为是和自得其乐(比如坐井观天的蛙)。他偏安一隅,却可笑地产生“深沉”和“浩瀚”的感受。
庄子曾经用一个寓言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河伯”(掌管河水的小神)在河水泛滥之时,“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尽在己”。当“河伯”有幸“行至于北海”,看到浩瀚、湛溟的海水时,禁不住“望洋向若而叹”。“河伯”随后听到了“北海”的教诲:“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梯米之在太仓乎?”
电视向人们提供的信息正好相当于井中之蛙看到的关于“天”的信息。人们常常说,电视是一扇让你了解整个世界的窗口。其实它与实际的窗口相异之处远多于相通之处。你与你的房间的窗口的距离的远近不同,你所看到的窗外的景象是不同的。如果你走到窗前,你还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看到不同的景象。然而在电视面前,你没有主动权。你能看到些什么完全是由电视台决定的。这就是说,电视台早已把你固定在一个位置上。无论你是在房间甚至无论在世界的什么地方(只要你在看同一个电视节目),你只能在电视台为你规定好的“位置”上(无数的观众都坐在这同一个“位置”上)“观天”。电视机与你的关系酷似井底之蛙与井口的关系。“最低公倍数原则”和“两分种规则”决定了电视这个井口不仅异常狭小而且异常“独断”。
电脑的“窗口”(Windows)与电视这扇所谓的“窗口”是大不一样的。你可以按你个人的喜好选择最好的位置来看。你所在的这个位置是独属于你的,而不是属于无数个“各位观众”的。电视是广播(broadcasting),而电脑是“窄播”(narrowcasting),甚至连“窄播”都不是,因为你从电脑中得到的信息是你从电脑中“拉出来”(pull)的而不是由信息的拥有者“推给”(push)你的。
严格地说,电脑更像是“门”(Gates,音译为“盖茨”,这正好就是发明Windows的那个人名字)而不是窗户。它不是让你在房间里看窗外的景象,而是让你“走出”房间,走向户外,甚至走向整个世界。因此也可以说,电脑这个“窗口”使你的房间如同一个“港口”而不是一口井。从这个“港口”出发,你随时可以以最快的速度驶向你想去的地方。你从中得到的欢乐决不可与井中之蛙--从前坐在电视机前的你--在“观天”时体会到的欢乐同日而语。
五
虽然你是孤身一人航行在这个“大海”上,但你并不是孤独的,因为“大海”本身就成了你的最好的伙伴。《百年孤独》中,主人公奥雷连诺的父亲曾经如痴如狂地从事科学探索。马尔克斯是这样描述他的:
当他熟练操作仪器时,他对空间有了认识。这使它足不出户就能泛舟于神秘之海,漫游荒漠之地,还能跟显贵要人交往。正是在那时,他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独自在家中晃悠,对谁也不理睬。
我们完全可以把这段话看作是对一个上网者精神状态的写照,虽然老奥雷边诺所操作的“仪器”并非电脑,他所“认识”的“空间”并非赛柏空间(不过要是他生在今天,他一定是一个“黑客”或“网络巫师”)。这个足不出户的孤独的探险者在“泛舟于神秘之海”的过程中体会到的是一种近乎迷狂的欢乐。
老奥雷良诺很容易让人想起海明威笔下那个“老人”。
细读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你可以发现他笔下的“海”暗指他心目中的女人,而“老人”(桑提亚戈)就是海明威本人。在更深的意义上,海明威的“海”不是指“女人”,而是指整个世界,只是这个世界在性格上有似于一个女人:既狂暴又宁静,既悭吝又慷慨,既仁慈又残忍,既贫瘠又富有,既单调又神秘……在独自与这个“女人”一昼夜的相处中,“老人”在最深、最隐秘的层次理解了、贴近、爱上了这个“女人”,也在最深、最隐秘的层次上理解了自己。从“老人”与“海”的故事,即“我”与“我的女人”或“我”与“我的世界”的故事中,我们可以细致地体会到“交往”、“沟通”的本质是什么,即最深层次的“交往”、“沟通”是什么。
交往(communication)始于两个彼此相异、彼此疏离的交往者的见面、相遇。然而这相异、疏离只是假象,就在这遭遇的时刻,二者开始向对方展示越来越深层、越来越隐秘的内涵。这种展示并非自我展示。事实上,当二者分别独处时,他们都无法向自己展示稍稍深一些的内涵,每一个人的真我都在他自己无法测度、无法企及的深处。所以这种展示其实是被激发,被揭示,被领略。双方领略的都是对方对于自己的反馈,双方都使对方通向隐藏在最深处的自我,同时被引向自己的自我,在测度对方深度的同时被测度,在激活、创造对方的同时被创造和激活。两个曾经是彼此疏离的个体的边界在创造和激活中被彻底消解--“你”早已不是“你”,正如“我”早已不是“我”,“你”和“我”的灵魂和身体都共属于被“你”和“我”共同创造出来的,超乎“你”和“我”之上的共同的灵魂和身体。这是“销魂”而又重造灵魂,“解体”而又重铸身体的时刻。一句话,双方使对方潜在的深度和广度成为现实,使自己和对方都成为一个浩瀚的海洋,并交汇为同一个海洋,成为一个“共同体”(community)。他们都不在从前那狭小、浅薄的自身之内,而在他们共同的自身,即“共同体”之内。
人类以各种形式(宗教、哲学、文学和艺术)阐释、表达着“交往”的过程和状态(communication 和 community)--人与世界、人与神、男人与女人、个人与群体的交往。人类的种种努力(从神圣之爱到男女之爱)几乎都与“交往”有关。柏拉图用一个希腊神话生动地说明了人类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克服被孤独和焦虑。据说最初只有一种形态的人(完整的人),并无男女之别。由于人触犯了神,神就把人劈成两半,一半是男人,另一半是女人。被分开的两半强烈地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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