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了人以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不同的轮子决定了人所能拥有的不同的空间和时间,决定着人与人交往的方式。在轮子未发明时,人与人以部落和村庄的形式聚集在一起,部落和村落是最早的人最初的社区(community,即“交往共同体”)。
一个个社区处于“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有轮子的交通工具(车辆)出现后,这个交往共同体就趋于解体,因为轮子行走的道路把许多村庄、部落连接起来,形成一个比以前大得多的社区。在这些村庄之间,某个地点由于交通的便利(常常是多条道路的交汇点)而成为这个新兴社区的中心。这个“中心”就是城市。城市与乡村形成了“中心-边缘结构”。麦克卢汉把这一过程概述为:首先兴起的是村落,村落缺乏上述各种人体的集体延伸。然而,村落已是一种社区形态,它和以渔猎为生的社会形态不同,因为村民也许已经定居,也可能开始有了劳动分工和功能分化。他们聚居在一起的事实本身,就是人类活动加速的一种形式,它给人类行动的进一步分化和专门化提供了动力。这就是作为脚的延伸的轮子所产生的环境,轮子加速了生产和交换。这也是加剧社区冲突和破裂的环境,冲突和破裂又使人们结成愈来愈大的聚集体,以抗衡其他社区加快步伐的活动。为了对抗别人的发展,为了寻求安全和保护,村落又被席卷而成为城市。人类活动加速的过程,就是世界对于人而言变得越来越小又的过程。换一个角度看,又是世界变得越来越大的过程——世界变“小”,使得人轻易地达到难以企及的地方,人活动的范围,与他人交往范围(社区)就大大地扩展了。
人类社区的演变史与“轮子”的演变史在本质上是同一的回事。然而这一过程还没有完。当人除了用有轮子的工具来克服空间距离之外,又开始用电来克服空间距离之拍,电的速度(等同于光速)使空间大大缩小了,世界就缩小为一个小小的村落。麦克卢汉首创了“地球村”(the globalvillage)一词,用来指称被电的速度大大缩小的世界。电使人获得了“神速”,从而也使现代人仿佛生活在一个“神的国度”里,如同希腊神话中的诸神生活在奥林匹斯山上。我们已经指出,在数字时代里,所有与所有名称是以tele为前缀的媒体最终都将被一体化的teleputer(处于Internet中的电脑)所取代。teleputer 使“地球村”真正成为可能。网络上的虚拟社区(Virtual
Community)就是一个虚拟的“地球村”。尼葛洛庞蒂对此很有信心,他把由Internet造成的“地球村”称为“一个崭新的、全球性的社会结构”:Internet 用户构成的社区将成为日常生活的主流,其人口结构将越来越接近世界本身的人口结构。就像法国的Minitel网络和美国的“奇迹网”都认识到的那样,网络上应用最多的是电子邮递。网络的真正价值越来越和信息无关,而和社区相关。信息高速公路不只代表了使用国会图书馆中每本藏书的捷径,而且正创造着一个崭新的、全球性的社会结构!
对于生活在“地球村”里的居民来说,从前“远在天边”的人和事物全都“近在眼前”。这个新的世界是一个没有“远方”,没有“旅途”,人在其中不会忍受分离之苦(天涯已化作毗邻)的世界。
自古以来,与他人(尤其是与亲人、朋友)的分离是人类在日常生活中除了饥寒之外的最大的痛苦之源。比如在佛经中,“与不亲者合”和“与亲者离”被认为是“苦”的重要根源。正是由于人类都害怕、逃避这种痛苦,通过剥夺人与他人交往、共在的权利——将人投入监牢或流放到荒无人烟的地方——成了各个民族、各个社会都认可和采用的主要的刑罚方式(读者可以回忆一下我们本书第二部中那一段假定你自己身陷囹圄的文学性想象)。我们对于自己终究要来临的死亡的恐惧和因亲人、朋友死去而陷入的极度的悲痛,都表明分离(尤其是永久的分离)可能给人造成多大的痛苦。人类不约而同地设立节日,也从另一面反映出人们对于“离”的状态的逃避和对于“合”的状态的珍视。节日总是与“合”的状态、团圆的状态(“离”的状态的结束)相关联——与家人的团圆、与死去亲人以特殊的方式共在、与众人的共在、与神灵的共在,等等。“离愁别恨”是中国古代诗歌中最常见的主题。
在《诗经》中,比较有名的篇什差不多都是表达处于与所慕、所爱之人分离时的感情的,“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关雎》),“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瞻望无及,伫立以泣。”(《燕燕》)、“自伯至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在后世的诗歌中,尤其是在宋词中,“离别”成了最主要的、几乎是唯一的主题——写词就是写“愁”(“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愁就是“离愁”(“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
事实了,在中国文学中,文学就意味着表现“悲欢离合”。作为中国文学顶峰的《红楼梦》,也可以看作是表现人所遭遇的恒常的命运——“一个是水中月”与“一个是镜中花”的男女主人公的不可避免“分离”——的表现。
书中特意提到一幅横批为“情天恨海”的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可以看作是对于“分离”主题的凝炼的表达。
当代诗人余光中写过一首题为《乡愁》诗。在这首诗中,诗人哀叹的别离状态,既有“生离”(地理空间意义上的分离),又有“死别”:
小时候,
乡愁是一张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故乡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水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在数字时代,纵然两个“知交”一个在“天之涯”,一个在“地之角”,但他们不会有知交零落之感。“地球村”消除了“故乡”与“他乡”的分别,同处“地球村”,何人再起故园情?
唐代诗人张籍曾写过这样一首诗: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在那个时代,彼此分离的亲人、朋友能得到对方的音讯是一件极偶然因而也极幸运、极“奢侈”的事。极不发达的交通、通信条件(“寄书常不达,况乃未休兵”)自然而然地使一封家书“抵万金”。薄薄的一张纸上,负载着“讯息”和“信息”实在是太重了。
是什么使“轻”的东西变得异常沉重了呢?是极难消除的空间距离(俗语“千里送鹅毛,礼轻仁义重”形象地表达了这种距离与讯息分量的反比关系)。当然也可以说,是人极难克服的自身的“重”——如果人能像鸿雁一样轻,自由地飞翔,家书也就不再沉重,甚至都不用写家书。在那种情况下,彼此分离常常意味着杳无音讯。人们只能在梦中相见,(如诗云:“可怜无定河边骨,正是春闺梦里人”,“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或者以文学的形式排遣思念之苦。从杜甫的《梦李白二首》中我们可能具体体会到诗人欲寄思念无从寄的沉重心情: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今君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辑恐失坠。……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世名,寂寞身后事!空间的距离障碍(“路远不可测”)使人万难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如同陷在一个无形的大网——“罗网”,“恢恢”之“网”,使人倍感孤独——“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而在数字时代里,人不用再幻想自己“何以有羽翼”,因为今天的人身处一个不是束缚他而是给他极大自由,让他以光一般的速度四处“行走”的“恢恢”之“网”--互联网,光的速度勾销了空间距离,穿越了空间障碍。
过去经常困挠着人们的离别之苦,对于身居地球村的村民来说实在是太隔膜了。讯息因为光速而“失重”,变得异常地“轻”。当我们发送一个E-mail时,我们不会有“意万重”的感受,不会“临发又开封”。用不着“还将两行泪,遥寄西海头”。我们也不必问远方的朋友的“归期”,在“巴山夜雨时”,我们可以通过 Internet 上的可视电话,与对方“共剪西窗烛”。通过Internet,我们可以与生活在地球上任何角落的任何我们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对弈,决不会体会到那种“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的落寞之感。一“0”一“1”之“道”使地球村的村民在很大程度上“得道成仙”。他们虽然不能免除对于“死别”的恐惧(对于“死别”,照样是“吞声”),却大大减少了“生离”带来的痛苦——对于“生别”,我们不用“常恻恻”。在很多时候,他们像神仙一般过快活——快如光速地活。
18.3 生命中必不可少之“重”
尼葛洛庞蒂对于人类将要进入的这个新的交往共同体的乐观态度溢于言表。尼氏本人真不愧为数字时代的“福音传道士”。
然而哪怕我们十二分地相信“Internet 一定要实现”,我们也禁不住要问:Internet 的实现就意味着神话成为现实吗?在赛柏空间里人真的能像神仙一样自由地飞翔吗?“数字化生存”真的意味着“神话化生存”?
一句话,“轻”就一定意味着福音吗?
在一通常情况下,生活在一个由原子构成,受重力吸引的世界里,“拈轻怕重”、“避重就轻”是人之常情。人们不愿(虽然又不得不)负重,人们自然地向往往“驾轻就熟”、“身轻若燕”的自由状态。
然而,成为人“负担”的不仅仅是“重”,纯粹的“轻”与纯粹的“重”一样,都会令人苦不堪言。在摆脱了地球引力的太空中,“轻”不仅没有使人感受到自由,反而成为一种新的奴役性力量。一旦“轻”成为现实,那么如果没有否定、节制这种现实的力——“重”,人的力量在“轻”的现实中就会大而无当,人的行为和思想都将陷入失调的状态。
以我们都熟悉的《三国演义》里张飞为例。这个人自恃臂力超群,但他无法把一根鸡毛扔到指定的地方。令人寻味的是这位莽汉的名字(名“飞”字“翼德”)与他性格形成的反讽关系。他始终只拥有一种极其片面的力量--力大无比又常常大而无当。他的力量能克服“重”,对于“轻”却完全失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