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时的他四下环顾,除了齐国,还有别的去处吗?
魏国与韩国大哥当年就看不入眼,自己到那里也难有什么作为。南方那个衰落的楚国,现在的样子还不如他给陈轸献策的时候。至于秦国,可能是第一次受挫的阴影太强烈,也可能是看到这个国家现在越来越凭借武力说话,一个说客很难再有张仪那样大的影响,反正苏秦把它也给筛选掉了。
那就只剩下燕国了。
可是老问题依然存在,燕国人会那么快的遗忘惨痛的历史,燕昭王会那么宽宏大度,愿意接纳乱臣苏代的弟弟吗?
一时间恐怕谁也不敢给出明确的答案。
但苏秦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他义无返顾地上路,直奔燕国而去。
今天的人已没法搞清楚苏秦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只能妄加推测:
苏代虽然给燕国惹了大祸,但毕竟他只是劝燕王哙放权,没参与怂恿让位的阴谋。那场大乱的第一罪魁是子之,苏代最多算是胁从。再说这些终归是他个人的事,作弟弟的苏秦跟整个事件全无牵连,按理不该承担罪责。这样想着,苏秦的底气大概就充足了一些。
他更知道,燕昭王现时求贤若渴,摆在自己面前的机会只怕比大哥当年见燕王哙时还要多,不去争取的话,也实在太可惜了。
人应该勇于接受挑战,困难也意味着机遇,这些话里面的道理两千多年前的苏秦也不会不懂。凭着能说动韩国让出一座城市的口才,他未必就不能说服燕昭王给自己一份工作。
二。人不得不独自面对一些事的时候,可能会激发出乎意料的能量。
苏秦又一次展现了对世事精确的洞察与判断,这场赌局他真的赢了,燕昭王录用了他。
现存的史料找不到苏秦被录取过程的记载,人们不能知道他的应聘是不是顺利,其中有没有令人心惊肉跳的波折,但可以确定的是,燕昭王肯这么做显然会有他的计算。
为了最大限度的招揽人才,作为一个国君,他必须表现出宽宏的胸怀。让全天下看清楚,如果连苏秦这样有不良背景的人都不受嫌弃,还有什么人不能被燕国容纳呢?
苏秦成了燕王的又一个活广告。
可是这也表明,对苏秦的到来,燕昭王心里其实并不痛快。想想他家纵横几千里的固定资产险些遭子之霸占,再有自己父兄的死,以及燕国几乎被齐国给废了,一切建设都得从头再来,这些祸事的根源就是苏秦那个该死的哥哥苏代!
如今这个苏秦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他的样子实在没法不让人想起苏代,想起燕国受到的坑害。
心底的怨恨时时被苏秦的存在撩动,燕昭王着实感觉难受,必须想个办法叫这个讨厌的家伙滚蛋。
凭着君王的智商,他很快就想出了一个办法。
这办法的创意来自燕国的一个领土主权问题,也就是那从子之之乱起便遭齐国占领,一直不肯归还的十座城邑。
燕昭王下令,派遣苏秦出使齐国,讨还这十城,洗雪国耻。
这才应该是《史记》上苏秦向齐宣王索要十座燕城的确切时刻。
让苏秦做这件事明显是强人所难,强盛的齐国当初出兵燕国,捞到的好处就只剩下这十城了,想要它把吃进嘴里的果子重新吐出来,完全是一桩不可能的任务。
这道理别人明白,燕昭王又怎会不知道,他就是想让苏秦完不成使命,才好借这个机会把他贬出燕国都城,到外地去做个小官,或者干脆炒他的鱿鱼,扫出国门,叫苏家的人永远别再烦扰燕国。
以苏秦的聪敏,他不会看不出在燕昭王这道命令神圣庄严的外表下面,是怎样的一种小家子气的居心。可他又能作什么,凭他的身份跟地位,都没资格对燕王的最高指示说不。
明明知道走的很可能是一条失败之路,苏秦也不得不迈步前行。
他就这样第一次来到了齐国的国都,当时天下第一流的繁华大都会临淄。
虽然临淄此时的人口才不过七万户,但热闹的程度决不输给后来的任何一个喧哗都市。司马迁记载苏秦曾形容这里“举袂成幕,挥汗成雨”,这话很可能并非是苏秦原创,因为用词明显夸张,人口密度再大也不会出现举起袖子就连成了幕布,每个人甩一把汗水就像下雨一般的景象,这不是苏秦成熟以后的语言风格。不过由此可见临淄雄视天下的繁荣气象,苏秦这时不会想到,自己以后的生命有一大半将和此地紧密相连。
他穿行在人流簇拥的街道上,心里想的是怎样独自一人对付当今最杰出的君主齐宣王。
本来他可以去找大哥苏代帮帮忙,但是史书在记载他这次的外交活动时,苏代的身影根本就没出现。根据《战国策》的有关文字来看,苏代经常到别的诸侯那里活动,很可能这时他并不在齐国。
苏秦只能依靠自己,依靠他这些年来对各国局势的了解,仔细酝酿该对齐王说些什么。
不知道苏秦准备了多长时间,反正到被齐宣王召见,踏上豪华的齐国宫殿的时候,他的心里已经藏好了一部腹稿。
见到齐宣王,苏秦神情万分恭敬地俯身便拜,可等他抬起头来,脸上却换成了一副哭相。
变脸变得这么快,齐宣王当然愣了,不明白这位燕国使节在干什么。
只听苏秦说道:“臣闻饥人所以饥而不食鸟喙者,为其愈充腹而与饿死同患也。”
这“鸟喙”的本意是鸟的嘴,对于苏秦此处说的“鸟喙”,后人的解释不一,但总之是一种毒药,所以饥饿的人如果拿它填肚子,吃得再饱跟饿死也没什么区别。
齐宣王还是不明白,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苏秦接着说:“今燕虽弱小,即秦王之少壻也。”
燕国柔弱得很,可燕王怎么说也是(已故)秦王的小女婿呀。
齐宣王应该有些明白了。
苏秦继续说下去:“大王利其十城而长与强秦为仇,使弱燕为雁行而强秦敝其后,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鸟喙之类也。”
如果齐国为了燕国十城的小利把强大的秦国军队招来,不是跟吃毒药一样了吗?
这回轮到齐宣王的脸“愀然变色”了'2'。
三。最可怕的敌人经常来自自己的阵营。
从四年前的濮水之战大败后,齐宣王肯定已经意识到,秦国成为了唯一能跟齐国正面抗衡的力量。对这样一个从没遇到过的强悍敌手,齐国必须认真谨慎地对待,在目前的形势下,当然以避免冲突为上策。
既然如此,就要尽量不给对方挑衅的借口,这样想来,抓在手里的那十座燕国城市,确实容易被秦国拿来当作生事的理由。一旦秦兵压境,燕国虽说没什么实力,可若是趁势也出兵南下,跟秦军形成夹击之势,对齐国显然是不利的。
想着这些,齐宣王不由得向苏秦问道:“然则奈何?”
苏秦自然早就准备了答案,说道:“臣闻古之善制事者,转祸为福,因败为功,大王诚能听臣计,即归燕之十城。”
您就学学先人善于处事的谋略,把十城还给燕国吧。
归还十城是齐国放弃既得的利益,怎么能说是“转祸为福,因败为功”?
苏秦当然还有话说:“燕无故而得十城必喜,秦王知以已(己)之故而归燕之十城,亦必喜,此所谓弃仇雠而得石(实)交者也。”
为给秦国面子交还那十城,燕国不费一兵一卒收复失地,必会感谢齐王,挣足脸面的秦国也不会再找齐国的麻烦。跟两个敌对的大国改善了关系,这好处还不算大吗?
苏秦又接着对齐宣王说:“夫秦燕俱事齐,则大王号令天下莫敢不听,是王以虚辞附秦,以十城取天下,此霸王之业也。”
势头强劲的秦国和地域辽阔的燕国都跟齐国交好,诸侯还有谁敢不顺从齐王,用十座城市就换得称霸天下,多么划算的买卖呀!
这话肯定骗不了齐宣王,都想争当天下第一的秦国跟齐国,它们之间即便出现了和睦的景象,也必定是暂时的。短时间内的脆弱平衡,怎么能称得上是“霸王之业”。
不过为了能稳住对自己怀恨在心的燕国,从而能在短时间内不必跟秦国交锋,用原本就不属于齐国的地方作交换,倒也不算吃亏。
计算和掂量了利害得失,齐宣王终于认定这项交易可行,立时做出一副爽快的样子说道:“善。”'3'
恐怕苏秦自己也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成功了!凭一番说辞就拿到了一大片的土地,转瞬间成了燕国大大的功臣。
这时他的感觉大概像是飘忽在空中,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美妙无比,令人陶醉。
他就这样带着那十座城市飘回了燕国,直到猛然间不知被谁从身后狠踹了一脚,才一个跟头栽回到了现实的地面。
对他使阴招的可不止一个人,而是一群燕国的大臣。
这些提起子之之乱还会做噩梦的人们,看着乱臣苏代的兄弟竟然能被燕昭王任用,心里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现在苏秦这小子又学着他大哥的样子,凭借一张利口,连齐宣王都给蒙骗了。这样下去的话,谁敢保证他不会再一次破坏燕国的稳定。偌大的燕国难道就总是让没有真本事的说客占上风吗?绝对不行!
可能还不等苏秦回国,这些人就已经开始不停地在燕昭王面前诋毁他了。
对他们指控苏秦的罪名,史书的记载并不一致。《史记·苏秦传》所记的内容为“左右卖国反覆之臣也,将作乱”,这应该是不准确的,苏秦刚为燕国争回土地,说他卖国明显站不住脚,这么搞诬陷未免也太笨了。司马迁把这种错误的文字记录下来,是因为按照他掌握的不可靠的史料,苏秦受诽谤时已经合纵六国,功成名就,地位很高了,被栽赃“作乱”也就很合逻辑,容易让人相信。
比较起来,还是《战国策·燕策一》说的更靠谱一些,里面那帮大臣对燕昭王讲的是:“武安君,天下不信人也。”
武安君是苏秦后来的封号,刘向把它用在这里显然是时空错位。但“不信人”,也就是说苏秦没有信义的罪状,《战国策》还是没有记错,因为在最接近历史真实的《战国纵横家书》里,苏秦面对指控所作的辩护,就是围绕着信。义一类问题展开的。
苏秦必须为自己辩护,因为燕昭王已经听信了群臣的话,对他采取了措施。
燕昭王对苏秦耿耿于怀的心态,不会因为他给燕国要回来十座城市就改变。既然众臣对这家伙群起而攻之,燕昭王当然乐得服从多数,让苏秦在自己面前永远消失。
不过公开的把一位刚刚立了大功的人驱逐出境,实在有损燕王陛下广纳贤才的好名声,对燕国的发展极为不利。聪明的燕昭王又很快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对苏秦进行冷处理。
四。谁都说你是坏人,如果你索性加以承认,别人也就没招了。
燕昭王冷处理苏秦的方法是“不复官”,也就是把他“雪藏”起来,不准重回原来的岗位工作。
作为被录用不久的新人,苏秦的官职不会很高很重要,不是非他来做不可。在他出使齐国期间,这份工作也想必是有人代理,如今只需把顶替的那个人转正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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