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同他对饮。于是,他便自斟自饮起来。“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沃顿问。他和菲利普干脆把数学扔在一边,无忧无虑地畅谈。“唉,我不知道。也许一年,然后家里人要我上牛津。”沃顿轻蔑地耸耸肩膀。菲利普这才知道,竟有人不是怀着敬畏的心情来看待这所堂堂的高等学府,这对他倒是件新鲜事。
“你到那里干什么?无非是镀镀金徒有虚名罢了。为什么不在这儿上学呢?一年没有用,要在这儿待它5年。你知道,生活中有两件乐趣:思想自由和行动自由。在法国,你可以有行动自由:可以随心所欲地行事而无人干涉。可是人家怎么想,你也得怎么想。在德国,人家怎么做,你也得怎么做。可是你可以乐意怎么想就怎么想。这两件都很可贵。我个人还是喜欢思想自由。可是在英国你两者都得不到。陈规陋习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既不能无拘无束的思想,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行动,因为它是个民主国家。我想美国更糟。”他小心翼翼地将身子往后靠,因为他坐的椅子有条腿摇摇晃晃。要是他高谈阔论,突然摔倒在地,那岂不难堪!“我今年得回英国去。但是,假如我能积攒点钱,足以糊口的话,我就再待一年。可是到时候我非走不可。我必须告别这一切,”他挥动手臂,指着肮脏的顶楼,那张未收拾的床,堆在地板上的衣服,靠墙根的那一排空啤酒瓶子和几堆散落在各个角落里未装订的破书。“到某个地方大学设法谋个语言学教授的职位。我还要打网球、参加茶会。”他突然停下来,滑稽地望了衣冠楚楚、衣领干净、头发梳得溜光的菲利普一眼。“天啊,我得洗脸了。”菲利普脸红了,觉得这是对自己的穿戴整齐的令人难以忍受的侮辱。近来他开始注意打扮了,离开英国时,他带来了几条经过精心挑选的漂亮领带。夏天像征服者似地突然来到了这个国家。每天的天气都很晴朗。天空呈湛蓝色,蓝得像踢马刺一样地刺痛人的神经。安莱吉大街上的树木青葱翠绿,一派生机;一排排的房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眩眼的白光。有时,菲利普从沃顿那儿出来,半路上就在安莱吉街上的树荫下的长板凳上纳凉。欣赏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的斑驳树影。他的心情也如同阳光那么欢快。他沉迷于这些忙里偷闲的时刻。有时,他到这座古老城市的街上漫游。他怀着敬畏的眼光看着大学生联合会的学生。他们的脸上划开深长的伤口。红红的戴着五颜六色的帽子,昂首阔步地走过去。下午,他和教授夫人家的姑娘们到山坡上闲逛。有时,他们向河的上游走去,在绿树成荫的露天啤酒店品茶。晚上,他绕着市公园转悠,听乐队演奏。不久,菲利普知道了这家的各种利害关系。教授的长女特克拉小姐同一个英国人订了婚,他曾在这儿学了一年德语,他们的婚礼原订于年底举行。可是,那位年轻人来信说,住在斯劳做橡胶生意的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因此,特克拉小姐常常落泪。有时,可以看到她和母亲两人目光冷峻、紧紧抿着嘴,浏览这位勉强的情人的来信。特克拉会画水彩画。偶尔,她和菲利普再由另一个女孩子陪同,到野外去写生。漂亮的赫德威格小姐也有爱情方面的烦恼。她是柏林一个商人的女儿。有一个风度翩翩的勇敢的轻骑兵爱上了她。你看,他是贵族出身。他双亲反对他跟她这种身份的女孩子结婚。因此,她被送到海德堡,好让她忘情。可是她永远也忘不了他,不断地向他通信。他也正在尽一切努力劝说愤怒的父亲改变主意。她把这一切都告诉菲利普,一边说,一边羞羞答答、娇柔地连声叹息,还掏出潇洒的陆军中尉的照片给他看。菲利普在教授夫人家中最喜欢她。散步时,他总是设法挨近她,别人开玩笑说他不该如此明显地偏心时,他总是满脸通红。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向赫德威格小姐表露心迹,但纯属偶然。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晚上,他们如果不出去散步的话,姑娘们就在饰有绿色天鹅绒的客厅里唱唱歌,那位助人为乐的安娜小姐卖力地为她们伴唱。赫德威格小姐最喜欢唱的歌是《我爱你》。有一天晚上她唱过这首歌以后,菲利普和她站在阳台望着星星。他想就这首歌谈谈自己的看法,就开口说:
“我爱你。”
他讲起德语来结结巴巴的,他搜索枯肠,找自己要用的词儿。停顿的时间极短,他还不及继续讲下去,赫德威格小姐说:
“你不该以第二人称单数对我说话。”
菲利普顿时周身发烫,其实地根本不敢这么亲昵放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如果解释说,他并非表示自己的看法,而只是顺口提起那首歌名,又未免对女子缺乏殷勤。
“请原谅。”他说。
“没关系。”她低声地说。
她笑得很甜,默默地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捏着,然后回客厅去了。
第二天,他太难为情了,不敢同她说话。由于羞愧,他尽量回避她。别人邀他像往日一样去散步时,他推说有事,拒绝了。可是,赫德威格小姐瞅准了一个单独和他谈话的机会。
“你何必这样呢?”她和蔼地说,“你知道,对你昨天晚上说的话我并不生气。假如你爱我,那也没有办法,我感到荣幸。然而,虽然我和赫尔曼尚未正式订婚,我决不会再爱别人。我把自己看作是他的新娘了。”
菲利普脸又红了,却装出一副遭拒绝的情人的神态。
“祝你幸福。”他说。
ⅩⅩⅣ 厄宁教授每天给菲利普上一课。他开了一个书单,规定菲利普在最终读懂《浮士德》之前必读的著作。同时,他独出心裁地教菲利普学莎士比亚一个剧作的德译本。这时的德国正是歌德名声鼎盛的时期。尽管歌德对爱国主义持恩赐的态度,他仍被公认为民族的诗人。自从1870年普法战争以来,他似乎成了民族统一的最可值得赞颂的人物。热情的人们,听到格拉夫洛①的隆隆炮声,仿佛沉醉在华尔吉普斯之夜②。可是一名作家的一个标志是,不同的人可以从他的作品里感到不同的灵感。憎恨普鲁士人的厄宁教授,狂热地崇拜歌德。因为他的著作既威严又严肃,为神志清醒的人提供了抵御当代人的猛烈进攻的唯一庇护所。有一位戏剧家,他的名字最近在海德堡常听到。前年冬天,他有个剧本在剧院上演时,追随者们拍手称快,体面人物却以“嘘”声反对。菲利普在教授夫人的长桌旁听到他们议论这件事。遇到这种情况,厄宁教授一反常态,失去了通常的冷静,用拳头拍桌子,低沉、悦耳的咆哮声吞没了一切不同意见的声音。这个剧真是荒唐,简直伤风败俗!他逼着自己看完戏,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更厌烦呢还是更恶心。假如剧院将来都成了这个样子,那该是警察出面干预、关闭剧院的时候了。厄宁教授并不是一个过分拘谨的人,在皇家剧院看闹剧时,见到诙谐的伤风败俗的表演也会像别人一样捧腹大笑。可是这个剧除了猥亵的内容,没有什么别的。他打了一个有力的手势,捂住鼻子,从牙缝间吹出一声口哨来。说这是家庭的破裂,道德的沦丧和德国的毁灭。
①格拉夫洛:法国一地名,普法战争中的一个会战地点。
②华尔吉普斯之夜:4月30日夜,民间传说此夜女巫在德国布罗肯山聚会,进进狂欢酒宴。
“阿道夫,”教授夫人在桌子的另一端说,“别激动!”
他冲着她挥了挥拳头。他是个最温和不过的人了,没有跟太太商量,他从不敢贸然行动。
“不,海伦,你听我说,”他喊道,“我宁愿让我女儿死在我脚下,也不让她们去听那个厚颜无耻的家伙的不伦不类的废话。”
剧名是《玩偶之家》,作者亨利·易卜生。
厄宁教授把易卜生同理查德·瓦格纳①归入一类。但他谈起瓦格纳并不生气,而是愉快地笑了笑。瓦格纳是个江湖骗子,不过他是个成功的江湖骗子,他的剧作中,还有几分喜剧风格令人喜欢。
①瓦格纳:(1813—1883)德国诗人、作曲家。《洛亨格林》和《西格弗里德》都是他的歌剧。
“一个疯子!”他说。
他看过《洛亨格林》,这剧还过得去。虽然无聊,还不至于太糟。可是《西格弗里德》,厄宁教授一提起它,就将头靠在手上,哈哈大笑起来。歌剧从头到尾,没有一节悦耳的旋律!厄宁教授想象理查德·瓦格纳坐在包厢里,看着那么多人郑重其事地看戏,不禁大笑,直笑得肚子疼。这是19世纪最大骗局!他把那杯啤酒举到唇边,头往后一仰,一饮而尽,然后用手背着抹抹嘴,说:
“告诉你们,年轻人。不出19世纪,瓦格纳就会被人们彻底遗忘。瓦格纳!我宁愿拿他的全部作品去换杜尼泽堤①的一个歌剧。”
①杜尼泽堤:(1797—1848)意大利作曲家。
ⅩⅩⅤ 在教菲利普的教师中最古怪的是法语老师。杜克罗兹先生是个日内瓦公民,高高的个子,淡黄色的皮肤,凹陷的双颊,灰白的头发又稀又长。他身穿破旧的黑衣,上衣的肘部破了好几个洞,裤子也磨破了。他的衬衫很脏。菲利普从来没有见到他的衣领干净过。他不爱多说话,教课认真,就是缺乏热情。他上课才来,下课就走。他上课收费很低。他沉默寡言,关于他的情况菲利普还是从别人那儿打听来的。他好像曾同加里波的①一起与罗马教皇作斗争过。当他看到自己为了自由,为了建立共和国所作的一切努力已付诸东流,只是换汤不换药,摆脱不了奴役时,他便愤然离开意大利,后来不知道他在政治上犯了什么罪,被逐出日内瓦。菲利普以迷惑、惊奇的眼光看他,因为他的举止和自己脑海中的革命者的形象很不一样:他说话声音很低,待人彬彬有礼。人家不请坐,他从不坐下。偶尔在街上碰到菲利普时,他总是一本正经地摘下帽子。他不曾笑出声,甚至也不曾有笑容,假如有比菲利普更完美的想象力,那么,就会想象杜克罗兹当年是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因为,他在1848年想必已进入成年时期。那年头,国王们对法国兄弟的下场记忆犹新,诚惶诚恐地四处奔走。也许,席卷欧洲的那股渴望自由的热浪,正荡涤着它面前的诸如专制主义和暴政这些1789年革命以后重新抬头的反动逆流,在每个人的胸中燃起更炽热的火焰。可以想象他热心追求人类平等和人权理论,讨论着、争辩着在巴黎的街垒后面战斗,在米兰的奥地利骑兵队前面驰骋。到处遭到监禁和放逐。他所期望和坚持的也还是那似乎具有魔力的两字:自由。直到最后,饥寒交迫,年老多病,再没有别的谋生手段,只好教书,在穷学生身上挣几个钱。他发现自己在这座表面整洁的小城镇里遭受独裁专制暴政的蹂躏,比欧洲任何城市都厉害。也许,他的沉默寡言,正掩盖自己对人类的轻蔑,人类已经抛弃了他年轻时所追求的伟大抱负,如今他沉迷于懒散舒适,生活庸庸碌碌,苟且偷生。或者,30年的革命使他懂得人是不配享有自由的。他想,他已花费了一生去追求毫无价值的自由。或许,他已精疲力竭,只是默默地等待死亡的超脱。
①加里波的:(1807—1888)意大利爱国者,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