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惠灵顿(1769—1852):在滑铁卢击败拿破仑的英国将军。
“那就是英国国教嘛,”菲利普说。
“对啦!多聪明的年轻人!”海沃德微笑着说。菲利普脸红了,因为他用平淡无奇的语言表达别人含蓄的言词,实在有伤大雅。“我属于英国国教。可是我喜欢罗马天主教教士身上穿的金线绸缎,喜欢他们的独身、忏悔室和炼狱。置身于意大利昏暗的大教堂里,香烟缭绕,气氛神秘,我诚心诚意地相信弥撤的奇迹。在威尼斯,我看见一个渔妇光着脚丫走进教堂,把鱼篓扔在身边,跪下来向圣母马利亚祈祷;我感到这才是真正的信仰,我怀着相同的信仰和她一起祷告。但我也信仰阿芙罗秋蒂、阿波罗和伟大的潘神。”①
①阿芙罗秋蒂: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的女神。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潘神:希腊神话中的牧羊神。
他嗓音悦耳,斟词酌句、说得抑扬顿挫,娓娓动听。要不是威克斯开了第二瓶啤酒,他还想继续说下去。
“我来给你倒点喝的。”
海沃德以略为屈尊俯就的姿态向菲利普转过身来,使这位年轻人印象很深。
“现在你满意了吗?”他问。
菲利普有点手足无措,承认满意了。
“你没有再讲点佛教,真叫我失望,”威克斯说。“我承认自己同情穆罕默德,而你却只字不提,实在遗憾。”
海沃德哈哈大笑。那天晚上他心情很好,一连串的妙语依然在他耳际回响。他把啤酒一饮而尽。
“我不指望你能了解我,”他回答说。“凭你们美国人那点不起眼的智力,你只能采取批评态度,如埃默森①之流。但什么是批评呢?批评纯属破坏性的。任何人都会破坏,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创造。你是个书呆子,亲爱的伙计。重要的是建设,我是富有建设性的。我是个诗人。”
①埃默森(1303—1882);美国评论家,哲学家、诗人。
威克斯注视着海沃德,目光中似乎既带有严肃的神色,同时又露出快活的笑意。
“我想你有点醉了,假如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这点酒算不了什么,”海沃德兴致勃勃地说,“要让我醉倒在争论中输给你,这还差得远呢。得啦,我已推心置腹地说了。现在,谈谈你的宗教信仰吧。”
威克斯将头侧向一边,看起来活像一只栖于树上的麻雀。
“多年来,我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我认为我是个唯一神教派教徒。”
“可那就是不信奉英国国教者嘛。”菲利普说。
他们都同时哈哈大笑起来。海沃德纵声狂笑,威克斯滑稽地格格地笑。菲利普感到莫名其妙。
“在英国,不信奉英国国教者就都不是绅士,是吗?”威克斯说。
“怎么!假如你坦率地问我,那么,我认为他们不是绅士。”菲利普很不高兴地回答。
他讨厌受人讥笑,而他们偏又笑起来了。
“那你告诉我怎样才算绅士好吗?”威克斯说。
“唉,我说不上来;反正这是尽人皆知的。”
“你是绅士吗?”
菲利普对这个问题从未怀疑过,可是他知道,这件事不该由自己来申辩。
“假如一个人大言不惭地对你说他是个绅士,那你有把握断定他不是绅士吗?”菲利普反驳道。
“那我是绅士吗?”
菲利普为人老实,觉得很难回答这样的问题。不过,他生来很讲礼貌。
“噢,你不一样,”他说,“你是个美国人嘛!”
“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只有英国人才算得上是绅士。”威克斯神情严肃地说。
菲利普不反驳他。
“你能不能说得稍微详细点?”威克斯问。
菲利普脸红了。由于气愤,他也顾不得会不会出洋相了。
“我可以给你讲得很详细。”他记得伯父说过,需要三代的时间才能培养一名绅士,俗话说,瓜藤上长不出茄子。“首先,他必须是个绅士的儿子,上过公学,上过牛津或剑桥大学。”
“念爱丁堡大学还不行吧?”威克斯问。
“他想像绅士那样讲英语,衣着得体。假如他是绅士,他总能辨出别人是不是绅士。”
菲利普越讲下去越觉得论据站不住脚,然而,这也正是菲利普的意思,他过去认识的每个人也都是这么说的。
“显然,我不是绅士,”威克斯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说自己是不信奉国教者,你就这样吃惊。”
“我不太懂唯一神教派教徒是怎么回事。”菲利普说。
威克斯又奇怪地将头歪向一边,你简直以为他会像鸟儿那样叽叽喳喳地叫。
“唯一神教派教徒真的不相信任何人相信的一切,而对自己不太了解的事物却有着热烈的持久的信仰。”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取笑我,”菲利普说,“我真心想了解嘛。”
“亲爱的朋友,我并不是在取笑你。我是经过多年的努力,绞尽脑汁地研究才得出这一定义的。”
菲利普和海沃德起身要走时,威克斯递给菲利普一本薄簿的平装书。
“我想,现在你阅读法文书大概没问题了吧,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这本书。”
菲利普向他道了谢,接过书来,看了看书名,原来是雷南①写的《耶稣传》。
①雷南(1823—1892):法国语言学家、批评家及历史学家。
ⅩⅩⅤⅢ 海沃德和威克斯都没有想到,他们借以打发那些无聊夜晚的谈话后来竟会反复地萦绕在菲利普活跃的脑海里。他以前从未想到宗教是一个可以探讨的问题。对他来说,宗教指的是英国国教。不信奉国教的教义乃是任性的表现,肯定迟早要受到惩罚的。他脑子里对不相信国教者要受到惩罚这一点也有些怀疑。专门拿地狱之火等待着那些信奉伊斯兰教、佛教和其他宗教的异教徒的慈悲的法官,饶恕不信奉国教者和罗马天主教徒是可能的(虽然,他们要蒙受多大的耻辱,付出多大代价,才被迫承认自己的错误)。上帝怜悯那些没有机会学到真理的人也是可能的——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虽然让人了解真理是传道团体的活动,然而活动范围很有限,不过,如果他们有机会而有意置若罔闻(显然,罗马天主教徒和不信奉国教者属于这一类)。那么,惩罚是难免的和咎由自取的。很清楚,异教徙处于危险的境地。也许,菲利普从未受过这么多的教诲,可是,只有国教徒才真正有希望提到永恒的幸福。无疑,这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菲利普听人明确地提到的一点是:不信奉国教者是邪恶的、阴险的人。尽管威克斯对菲利普所信仰的一切几乎一点也不相信,然而他却过着基督徒的圣洁的生活。菲利普并没有从生活中得到多少慈爱:现在,他被这位美国人乐于帮助他的愿望所感动了。有一次,他因感冒在床上躺了3天,威克斯像母亲一样地护理他。在威克斯身上,既没有什么邪恶,也没有什么阴险,有的只是真诚和慈爱。显然,具有美德而不信教,这是完全可能的。
菲利普还从别处了解到,人们只是由于顽固或是自身的利益才坚持他的信仰的。他们心里都知道这些信仰都是假的,却故意欺骗别人。现在,为了学德文,他习惯星期天早晨参加路德教堂的礼拜。但海沃德来了以后,又开始跟他去作弥撒。他注意到:新教教堂几乎门可罗雀,做礼拜的会众也个个无精打采。而耶稣会教堂却门庭若市,做礼拜的人似乎都在虔诚地祷告,他们的样子不像伪君子。菲利普对如此鲜明的对照感到惊诧不已。因为他当然知道,路德教的信仰接近英国国教,也就比罗马天主教更接近真理。大多数信徒(大部分会众是男信徒)是德国南部人;他不禁暗自思量:要是他出生于德国南部,当然就成了罗马天主教徒。他虽生于英国,但同样可以生于一个罗马天主教国家;在英国,他幸好诞生在一个信奉国教的家庭,但同样可以诞生在一个信奉美以美教派、漫礼会、或卫理会的家庭里。好险啊,要是投错了娘胎,那就完了。想到这儿,菲利普有点透不过气来。菲利普和那位瘦小的中国人交情日深,他每天两次与他同桌共餐。他姓宋,总是笑眯眯的,为人和蔼举止文雅,只因他是中国人,就得到地狱受煎熬,这岂不是咄咄怪事!然而,假如不论一个人的信仰如何,他的灵魂都能得到拯救,那么,信奉英国国教也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了。
菲利普有生以来,从来像现在这么迷惘、困惑,便去试探威克斯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他必须特别小心,因为他对别人的奚落特别敏感。这位美国人对待英国国教的辛辣幽默使他为难。威克斯使他更迷惑不解了。他迫使菲利普承认,他在耶稣会教堂里看到的那些德国南部人,笃信罗马天主教就像他笃信英国国教一样。威克斯进而引导他承认,伊斯兰教徒和佛教徒也同样对各自的宗教的教义深信不疑。看来,认为自己正确毫无意义。大家都认为自己正确。威克斯并无意要彼坏这个孩子的信仰,但他对宗教深感兴趣,发现它是谈话中引人入胜的话题。当威克斯说他真的不相信别人所相信的一切时,他已准确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有一次,菲利普问他一个问题,那是在牧师住宅时,菲利普听到伯父提出来的。当时,他们谈到了一部温和的唯美主义的著作,这部著作引起了报纸上的激烈争论。
“为什么你是正确的,而像圣安塞姆①和圣奥古斯丁②这些人却是错误的呢?”
①圣安塞姆(1033—1109),英国坎特伯雷大主教(1093—1109)。
②圣奥古斯丁(354—430):早期基督教的拉丁创始人之一,北非希波主教,作家。
“你的意思是,他们都是聪明过人,学问渊博的人,而你怀疑我是否也那么聪明、博学,是吗?”威克斯问。
“是的,”菲利普含含糊糊地回答,因为刚才那样提问题似乎有点不礼貌。
“圣奥古斯丁认为地球是平的,而太阳绕着地球转。”
“我不明白这说明什么问题。”
“怎么?这说明你随着同代人的信仰而信仰。你的那些圣人们生活在一个信仰的年代里,那时候,那些我们现在绝对不可信的事物,他们却不能不相信。”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们现在掌握着真理呢?”
“我不知道。”
菲利普沉吟了片刻,又接着说:
“我不明白,我们现在所坚信不移的,和他们过去相信的为什么不也同样是错误的呢?”
“我也不明白。”
“那你究竟怎么还能相信任何事物呢?”
“我不知道。”
菲利普问威克斯对海沃德的宗教信仰的看法。
“人类总是按照自己的意向来造神的,”威克斯说,“他信仰的是逼真的事物。”
菲利普停了片刻,又说道:
“我真不明白,人究竟为什么要信奉上帝。”
这话刚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已不再信上帝了。这好比一头栽进冷水那样令人透不过气来。他以惊慌的眼光看着威克斯,突然害怕起来,赶紧离开威克斯。他想独自一个人思索。这是他未曾有过的最令人震惊的经历。他想把这个问题彻底想透。这件事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