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不会说出一句亲切的话。菲利普咒骂自己倒运,交上了这样一个女人。她走去为他端茶。
“要我坐一会儿吗?”端了茶,她问道。
“坐吧。”
“这么久你上哪儿去了?”
“我一直在伦敦。”
“我当你度假去呢。为什么不上这儿来?”
菲利普以憔悴、深情的目光望着她。
“你忘了我说过再也不见你了吗?”
“那你现在干么?”
她似乎急于要羞辱他。但是他对她够了解的了,知道她信口开河,随便说说罢了。她伤透了他的心,但从来不是有意的。他不回答。
“你那么卑劣地捉弄我,盯我的梢。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堂堂的正人君子呢。”
“别对我这么残酷,米尔德里德。我受不了。”
“你真是个怪人,我摸不透你。”
“这很简单。我是个该死的大傻瓜,一心一意地爱着你,我知道你一点也不喜欢我。”
“假如你是个正人君子,我想你第二天会来赔不是的。”
她不留情面。他盯住她的脖子,恨不得用吃松饼的小刀戳她。他学过解剖学,足能准确地刺到颈动脉。然而同时,他又想吻遍她那张苍白、消瘦的脸。
“要是能让你了解我多么热烈地爱着你就好了。”
“你还没有向我陪礼道歉呢。”
他脸色发白。她觉得那一回她并没有错。她想杀杀他的威风。他很骄傲。他一时很想叫她见鬼去,可是他不敢。情欲使他低三下四,只要见到她他宁愿忍受一切。
“很对不起,米尔德里德,请原谅。”
他只好费了好大的劲才憋出了这几句话。
“既然你已认错,我不妨告诉你,但愿我那天晚上跟你一块儿出去。我以为米勒是个君子,现在发现我错了。我很快把他撵走了。”
菲利普倒抽了一口气。
“米尔德里德,晚上跟我出去好吗?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吃饭。”
“哦!那不行,我姑妈等我回家呢。”
“你给她发个电报。你就说店里脱不开身,她一点也不知道。哦,看在上帝的面上,答应吧,好久不见了,我想和你聊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那没关系,我们可以找个随便点的去处,那儿不管你穿什么衣服都没关系。然后我们到杂耍剧场去。答应了吧,我会很高兴的。”
她犹豫了一会儿。他以哀求的目光望着她。
“好吧,去就去。我不知有多久哪儿都没去了。”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避免当场拉着她的手,将它吻个够。
LⅩ 他们在索霍吃晚饭。菲利普兴奋极了。这不是体面人和穷人认为既豪放又便宜的那些拥挤不堪的低级餐馆。它是菲利普无意中发现的,是从法国鲁昂来的一对善良的夫妇经营的小饭店。菲利普被法国式橱窗吸引住了,橱窗上通常放着一盘未煮的牛排,两边各放两碟生菜。一个衣衫褴褛的服务员,试图在这儿学英语,可是顾客却全都讲法语。顾客是一些水性杨花的女人,一两个包饭的法国家庭,还有一些进来用俭省快餐的怪人。
这儿,菲利普跟米尔德里德可以自己找个桌位,菲利普让服务员到附近的酒店买一瓶葡萄酒。他们可以喝一碗香草汤,从橱窗要一盘牛排和一盘樱桃酒炒蛋。饭菜和地点确实浪漫。起初米尔德里德有点不以为然——“我不相信这些外国饭馆,谁也不知道他们这些乱七八糟的碟子里盛的是什么货色。”不多久,她也不知不觉有了同感。
“我喜欢这地方,菲利普。”她说,“咱们可以自由自在,不必拘束,你说是吧?”
这时,进来了一个高个子,他长有鬃毛般的灰发,蓬乱、稀疏的胡子,穿一件破烂不堪的斗篷,戴一顶阔边呢帽。他向菲利普点头,菲利普以前曾在这儿见过他。
“他像个无政府主义者。”米尔德里德说。
“他是欧洲最危险的人物之一。欧洲大陆的每个监牢他都蹲过,他暗杀的人比任何受绞刑的人都多。他口袋里老是装着一颗炸弹,当然,这样谈话就有点困难了,因为如果你不同意他的意见,他便以引人注目的姿势‘啪’的一声将炸弹放在桌上。”
她诚惶诚恐地看着那人,然后又以怀疑的目光瞟着菲利普,发现菲利普的眼里露出笑意,她皱眉蹙额,有点不高兴。
“你拿我开心。”
他快活地笑了。他太高兴了,可是米尔德里德不喜欢被人嘲笑。
“撒谎有什么好笑的!”
“别生气。”
他握住她那只搁在桌上的手,轻轻地捏着。
“你很可爱。我情甘屈辱。”
她那白得发青的皮肤使他陶醉,两片没血色的薄嘴唇特别迷人。贫血使她的呼吸短促,她的嘴微微张着,她的脸庞更迷人了。
“你确实有点喜欢我,是吗?”他问道。
“唉,如果我不喜欢你,我就不会在这儿。说句公道话,你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他们吃罢饭,正喝着咖啡。菲利普把节俭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抽起三便士一支的雪茄。
“你不知道坐在你对面,看着你,多么快乐。我想念你,渴望见你一面。”
米尔德里德嫣然一笑,脸上微微泛起红晕。这时,她没有出现平时饭后常患的消化不良。她待菲利普比任何时候都好。她眼睛异常的温柔使他心旷神怡。他本能地懂得完全拜倒在她的脚下简直是发昏,但他要想赢得她的欢心,只能小心翼翼地待她,不让她看出在胸中燃烧着的放荡不羁的恋情。她专会利用他的弱点。但他现在谨慎不了;他告诉她离开她所忍受的一切痛苦。他对她谈起他的思想斗争,如何试图摆脱恋情,以为成功了。又如何发现它跟以往一样强烈。他知道他从未曾真的想摆脱它。他太爱她了,痛苦也算不了什么。他向她推心置腹,自豪地把所有弱点和盘托出。
再没有比坐在这舒适的、简陋的饭馆里使他更高兴的了。但是他知道米尔德里德需要娱乐。她坐立不安,不管上哪儿,过一会儿后,总想换个地方。他不敢惹她生气。
“喂,上杂耍剧场如何?”他建议道。
他心里马上想到:“假如她对他有点意思,会说她宁愿待在这儿。”
“我正在想,假如我们要走,该走了。”她回答道。
“那就走吧。”
菲利普不耐烦地等待演出结束。他拿主意该怎么办。当他们登上出租马车时,他假装偶然地顺手搂住她的腰肢,但是,他叫了一声迅速把手缩回来。他被刺了一下,她格格地笑了。
“你瞧,谁叫你的手不老实,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她说,“我知道男人什么时候想搂我的腰,他们总会被饰针扎到。”
“我这回小心点。”
他又搂住她的腰肢,她没有拒绝。
“这样太舒服了。”他惬意地叹息道。
“只要你高兴。”她回答道。
他们驶过圣詹姆斯大街进入公园。菲利普迅速地吻了她一下。他特别地害怕她,这需要他的全副勇气。她默默地将嘴唇向他凑过去,她似乎既不介意也不喜欢。
“要是你知道我很久就想吻你就好了。”他喃喃道。
他想再吻她一下,可是她把头扭过去了。
“一次就行了。”她说。
为了再吻她一次,他陪她走到赫尔内希尔,来到她住处的街口时,他问她:
“不再让我吻一次吗?”
她冷漠地望着他,然后往街上瞥了一眼,看看周围确实没人。
“好吧。”
他一把将她搂在杯里,热烈地吻着,可是她将他推开。
“当心我的帽子,傻瓜,你的手脚真笨。”她说。
LⅪ 从那以后,他天天和她见面。他开始上茶馆去吃午饭,但是米尔德里德制止他,说是这样会引起女招待们说闲话;因此,他只好满足于用茶点;然而他老是在附近等着陪她一道走到车站;他们每周出去上馆子一两次。他送给她一些小礼物:金手镯、手套、手帕之类。他虽然花费不起,可是没法子:给她东西她才显出点热乎劲。她知道一切东西的价格,一分礼物,一分感激。他不在乎这些。当她主动吻他时,他高兴得忘乎所以,也顾不得考虑自己付出多大代价才赢得她的欢心了。他发觉她星期天待在家里很无聊,于是他早晨到赫尔内希尔去,在街口接她,然后陪她去做礼拜。
“我老想上一次教堂,”她说,“它样子很好看的,是吧?”
然后她回家吃饭,他在旅馆里随便将就一餐。下午,他们又上布罗克韦尔公园散步。他们之间没有多少话说。菲利普特别害怕她烦了(她极容易烦),便绞尽脑汁,想出许多话题。他意识到他们对散步都不感兴趣,可是离开她又受不了,只好尽量多走一会儿,直到她累了,发脾气为止。他知道她不爱他,而他却想从她那儿得到爱情,他的理智告诉他,她的天性不存在这种爱情:她冷若冰霜。他虽然对她没有提出要求的权利,可是却身不由己。既然他们更加亲近,他觉得更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了。动不动就发怒,止不住口出怨言。他们动辄就吵架,她便一段时间不跟他讲话,结果他不得不在她的面前俯首听命。他为自己如此丧失尊严而生气。一旦看见她跟茶馆的任何男人谈话他便醋劲十足,而当他嫉妒时便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经常有意当众羞辱她,悻悻而去,尔后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悔恨交加,度过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又上茶馆哀求她饶恕。
“别生我的气,”他说,“我太喜欢你了,所以不能够抑制自己。”
“总有一天你会做得太过火的。”她回答道。
他急于到她家去,这样,他们之间这种更亲密的关系,比起她在工作时间里所偶然结识的人来便略胜一筹了。可是她不让他上门。
“我姑妈会觉得莫名其妙的。”她说。
他怀疑她的拒绝只是由于不让他见到她姑妈。米尔德里德声称她姑妈是个有身份的寡妇,丈夫是专业人员(在她眼里,专业人员就是有身份)。她自己也不安地意识到,这个妇人很难称得上是身份高贵的。菲利普揣测她充其量只不过是个小商的遗孀。他知道米尔德里德是个势利小人。然而他觉得自己无法向她表示:她姑妈即使身份多么平庸他也不在乎。
最凶的一次吵嘴发生在一天晚上他们吃饭的时候,她告诉他有个男人请她一块去看戏。菲利普黯然失色,脸色又冷酷又严厉。
“你不会去吧?”他问道。
“为什么不去呢?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
“我带你出去,你喜欢上哪儿都行。”
“这是两码事。我不能老是跟你一个人呀,况且,他已让我自己定个日子,当我不跟你出去时,我只跟他出去一个晚上。这对你毫无影响。”
“假如你懂得点面子,稍有感激之心,就决不会去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感激’是什么意思。假如你指的是给我的那些东西,你可以拿回去,谁稀罕!”
她的话有时很刻薄。
“老是跟你出去没什么意思,总是‘你爱我吗?你爱我吗?’问得人都腻了。”
(他知道再问下去是愚蠢的,可是他无能为力。)
“没错,我是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