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菲利普按约定来到克朗肖执拗在那儿用膳的破烂小餐馆,但是没有克朗肖的影子。菲利普获悉克朗肖已经3天没上这儿来了。他随便吃了一点东西,然后按克朗肖先前写给他的地址找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海德街。街上,昏暗的屋子一座挨一座地簇拥在一起,许多窗子已破了,用法国报纸裁成纸条胡乱糊住;门已经多年不上漆了。房子的一楼有些破烂的小商店、洗衣店、补鞋店和文具店。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马路上玩耍,一架旧的手风琴奏着庸俗的曲调。菲利普敲了克朗肖寓所的门(底下有个卖廉价糖果的商店),一个上了年纪的法国女人过来开门,她身上系着脏围裙。菲利普问她克朗肖在不在。
“噢,不错,后面顶楼上住着一个英国人。我不知道他在不在。假如你要见他,最好自己上去看看。”
楼梯用一盏煤气灯照明。屋里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菲利普上楼时,一个女人从二楼的一间房子走出来,怀疑地打量着他,但没有吭声。顶楼共3间房。菲利普敲了一间的门,又敲了一下,没有回答;他拧了拧门把手,门锁着。他敲另一间的门,没有回答,又拧了拧门把手,门开了。房间里黑洞洞的。
“谁呀?”
他认出克朗肖的声音。
“我是凯里。可以进去吗?”
他没听到回答。他走了进去。窗子关着,臭气熏天,简直使人受不了。街上的弧光灯透进了少许光线,他看到这是个小房间,里面两张床首尾相接。一个脸盆架和一张椅子,人在里面几乎无回旋的余地了。克朗肖躺在紧靠窗口的那张床上,他没有动弹,却低声地格格笑了。
“你为什么不点蜡烛?”这时他开口了。
菲利普划了一根火柴,发现床边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烛台。他点上蜡烛,将它放在脸盆架上。克朗肖一动不动地仰卧着;穿着睡衣,样子很古怪;光秃的脑顶令人难堪。他脸如土色,像死人一样。
“老伙计啊,你看样子病得很重,这儿有人照料你吗?”
“早上乔治上班前给我带一瓶牛奶来。”
“谁叫乔治?”
“我叫他乔治,是因为他的名叫阿道夫。我和他合住这所宫殿般的公寓。”
菲利普这时才注意到另一张床上被子尚未叠。枕头上搁头的部分黑黑的。
“莫非你跟别人合住这间房子?”他大声说。
“可不是吗?在索霍房租昂贵。乔治是个侍者,他早上8点出去,一直要到晚上关店门才回来,因此他一点也不妨碍我。我们两个人都睡不好觉。他给我讲他的生活经历,以此来消磨漫漫长夜。他是瑞士人,我对侍者向来感兴趣。他们是从娱乐的角度来看待人生的。”
“你卧床几天了?”
“3天。”
“你是不是说这3天,除了喝一瓶牛奶什么也没吃?你为什么不给我捎个信?你整天躺在这儿,没有一个人来照顾你,简直不堪设想。”
克朗肖笑了笑。
“看看你的脸色。可爱的孩子!我真的相信你很难过,好小子。”
菲利普脸红了,他相信自己见到这可怕的房子和这位穷诗人的悲惨处境而感到沮丧。克朗肖盯着他,微笑着继续说道:
“我一直很愉快。请看,这是我诗集的校样。记住,不舒适的环境也许会妨碍别人,我却毫不在乎。倘若你的梦想能使你成为时空之主宰,那么生活环境又算得了什么?”
校样搁在床上,他躺在黑暗房子里,居然还能找到校样。他让菲利普看,目光炯炯。他一页页地翻看,对清晰的铅字感到满意。他朗读了一节诗。
“写得不赖,是吧?”
菲利普有了主意。这得多破费一点钱,而他哪怕增加最小的开支也负担不起。但另一方面,他讨厌在这种情况下计较金钱。
“我说呀,一想起你待在这儿,我简直受不了。我有一间多余的房间,眼下空着,也可以很容易向别人借一张床,和我住一段时间好吗?你省得付这儿的房租。”
“哦,老弟,你会老是要我把窗户打开的。”
“假如你愿意,你可以把那儿的所有窗户都封起来。”
“明天我身体就好了,今天本也可以起床,只是懒得爬起来。”
“那么你很容易就可以搬迁了。以后,假如你什么时候觉得身体不舒服,就尽管上床躺着,我会在那儿照料你的。”
“假如这会使你高兴的话我就去。”克朗肖说,脸上露出了迟钝的、愉快的笑容。
“那太好了。”
他们约好菲利普第二天来接克朗肖。菲利普在繁忙的上午抽出一小时来安排这一次搬家。他看克朗肖已穿好了衣服,戴好帽子,穿着大衣坐在床上。一个装着衣服和破旧书籍的小旅行包放在他脚边的地板上。他那副样子好像是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似的。菲利普见此光景,不觉哈哈大笑。他们坐着四轮马车直奔肯宁顿大街。马车上的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菲利普将客人安顿在自己屋里。他一大早就出去,为自己买了一副旧床架,一个便宜的衣柜和一面镜子。克朗肖马上坐下来改他的校样,他的身体好多了。
菲利普发现他还好相处,就是易激怒,这是疾病的症状。他上午9点有课,所以得到晚上才能见到克朗肖。有一两回菲利普劝他一块将就吃些自个儿用残汤剩菜做的晚餐。克朗肖在屋里待不住,通常宁愿到索霍街这家或那家最低廉饭馆去吃点东西。菲利普要求他找蒂勒尔大夫看病,他坚决地拒绝了。他知道医生一定会告诉他不要喝酒,而这一点他是决定不听的,早晨他总是病得很厉害,可是中午喝了苦艾酒后,他又恢复过来了。半夜回来时,又能才华横溢地谈话了,这一诗集将同早春的其他出版物一起问世。那时候,人们也许会从如雪片飞来的圣诞节书籍中缓过气来。
LⅩⅩⅩⅣ 新年,菲利普当了外科门诊部的敷裹员,这项工作和他刚从事的工种性质相同,只是外科比内科更直接得多。由于大多数病人因循守旧和过分拘谨使疾病广为传播。菲利普在一位名叫骓各布斯的助理外科医生手下当敷裹员。他又矮又胖,生性乐观,充满活力,秃顶,大嗓门,说话带有伦敦口音。学生们总是将他描绘为“大莽汉”。但是作为一名外科医生和教师的聪明使得一些学生忽视他的这些缺点。他也很滑稽,无论对病人还是对学生,他都一样开玩笑。他常常让敷裹员出洋相,拿他们开心。由于他们既无知、紧张,又不能把他当作他们的平辈来回敬,因此,让他们出洋相并不难。他下午过得特别快活,因为他可以老生常谈,而那些学生也只好陪着笑脸听着。有一天,来了一个跛脚的小孩,他的父母想知道有没有办法治好。骓各布斯先生转身对菲利普说:“凯里,你最好来处理这个病人。这是你应该有所了解的课题。”
菲利普脸红了。医生的话明显地含有幽默的意味,旁边那些被吓住的学生谄媚地大笑起来,菲利普脸红得更厉害了。这确实是菲利普自从到医院以来特别注意研究的一个课题。他阅读了图书馆里治疗各种类型的畸足的书籍。他叫那个小孩脱掉靴子和长袜。他14岁,狮子鼻、蓝眼睛、满脸雀斑。他父亲解释说假如可能的话,他们要求给治治,否则会妨碍小家伙将来的谋生。菲利普好奇地看着他。他是个性格开朗的孩子,一点也不腼腆,可是太爱说话,脸皮又厚。他父亲老呵斥他。这孩子对自己那只跛脚还挺感兴趣的。
“这只是不好看罢了,”他对菲利普说,“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厄尼,住嘴,”他父亲斥责道,“你的废话太多了。”
菲利普检查他的脚,将手慢慢地抚摸他的变了形的部位,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孩子一点也没有那种老是压在他心头的羞辱感。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抱类似的漠然态度来对待自己的畸形足。一会儿骓各布斯先生走到他跟前。那小男孩坐在长椅边上,医生和菲利普分别站在他的两边,学生们围拢过来,形成半月形。骓各布斯以惯有的显赫的才华,绘声绘色讲述了有关畸脚的问题:他讲到它的类型以及因不同的组织构造而形成形状各异的跛足。
“我想你是患马蹄形。”他突然掉过头来对菲利普说道。
“是的。”
菲利普觉得同学们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又不由自主地脸红了。他暗暗地咒骂自己。他觉得手心渗出了汗。医生由于长期的实践和他特有的、令人佩服的敏锐,讲得头头是道。他对自己的职业抱极大的兴趣。可是菲利普没听,只希望这家伙赶紧把话讲完。突然,他发现骓各布斯是在对他说话。
“把你的袜子脱掉一会儿没关系吧,凯里?”
菲利普打了一个寒噤。他很想叫这个医生见鬼去,但是他没有勇气发火,害怕医生野蛮的嘲笑。他迫使自己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没什么。”他说道。
他坐下来解靴子,手指都发抖了,他想他永远也解不开。他记起在学校时他们是如何强迫他将脚伸出来给人看的,记起了铭刻在心灵上的创伤。
“他的脚保持得干干净净不是吗?”骓各布斯用刺耳的伦敦口音说道。
旁观的学生嘻嘻笑开了。菲利普注意到他们刚才检查的那个小男孩以急切、好奇的目光俯视着他的脚。骓各布斯双手抓住这只脚,说道:“是啊,果然不出所料,我知道你小时候开过刀,是吗?”
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解释着。学生们伸过头来看这只脚,有两三个学生详细地观察它,这时骓各布斯将脚放下了。
“你们要是看够了,我可要再穿袜子了。”菲利普微笑着,以讽刺的口吻说。
他恨不得把他们统统干掉。他想,要是有一把凿子刺进他们脖子该多快活(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件工具)。人多么像野兽啊!他但愿相信有地狱,想象他们在地狱遭到像他一样的可怕的折磨来聊以自慰。骓各布斯先生把话题转到治疗方法上。他的谈话部分是对那小孩的父亲,部分是对学生们的。菲利普穿上袜子,系好靴子。医生终于讲完了。但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菲利普说:
“我认为你值得再去动一次手术,懂吗?当然,我无法还你一只同正常人一样的脚,但我认为可以作一些努力。你可以考虑考虑。你休假时,可以上医院来一下。”
菲利普常常寻思是否有什么办法,可是由于他讨厌涉及这个问题,所以一直未能找医院里的外科医生诊治。他读过的书籍告诉他,不管你小时候如何治疗(那时候对畸足的治疗远不及今天的高超),现在要取得大的成效也不大可能,但是,假如再动一次手术能使他穿上更普通的靴子,走起路来瘸得不那么厉害,那也是值得的。他记起他多么热心地向全能的上帝祈祷,以获得他伯父许诺出现的那种奇迹。他苦笑了起来。
“那时候我头脑太简单了。”他想。
快到2月底时,克朗肖的病情明显恶化了。他再也起不了床了。他卧床不起。坚持要让窗子老是关闭,拒绝去看病,他几乎不吃什么营养品,却要求喝威士忌和抽烟。菲利普知道他这两项都应该戒掉,可是克朗肖的理由是无可辩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