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并“发现”此一材料再利用的潜力,在经验的累积过程中不断地进行分类、排比、整合,而后求出最完美的组成方式。
我想起一个勤劳的乡下妇人,任何不起眼的东西在她手上总会改头换面。她所有的常识来自于劳动与生活,因此所再创的东西也无一不应用于生活或更助于她的劳动。她利用台风过后折断的竹竿,锯成数截,以柴刀将一端劈成细丝,变成实用的洗锅刷子分赠邻居;她上山打工采水果,常载回一捆芒草,抖絮之后晒干,编成长短不同的扫帚——拂神案供桌的、扫地的、牵屋内蜘蛛丝的;扫庭院时看到几根弯铁钉,抓个石头敲直,钉在晾衣架上搁竹竿;装沥青的方铁桶被她对角一裁,弯成两只畚箕;耳朵痒了,随手按只母鸡抽一根细鸡毛修个边,弯成很管用的耳搔子;给孩子做衣服的剩布头、成衣厂不要的废布,她统统要,按质料分类,又依照花色、尺寸进行拼图,做成非常漂亮的百衲被,冬天盖的、夏天盖的都有。
有一天,她的孩子因为一双白布鞋忘了洗而当天早晨又得仪容检查,她在孩子还没哭出来之前拿一块擦面用的白粉涂在鞋面,用洗衣刷轻轻刷匀,染白的布鞋好像刚洗过一样,孩子高高兴兴上学了,她也省下一顿斥骂痛责;家里没熨斗,她教女儿们将百褶裙放在竹席底下,利用睡觉时身体的重量把裙子褶线熨出来。
我不知道谁教她这些,但我确定她已从现实生活中杂乱、分裂的事物上实现了她独具一格的统筹能力。这一套不断运动、衍生的秩序同样运用在她的人际关系上,使她透过各种角色扮演吸引周围的人形成亲密、和谐的团体。她美极!
如果一头牛从众人面前走过,有人看到皮鞋,有人嗅到牛肉香、有人想起牛奶……我想,她除了看到这些之外,还看到一群活泼的小牛犊。
早觉
如果每一社会均是以“年轻阶层”作为生产消费的主导方向是一事实,那么对那座小山头而言,那里呈现的是老人社群的特殊风貌。
我相信布置那座小山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隐于相思林径之后,突然出现一座小型运动场;有破渔网隔成的羽球场、废木材搭的摇船、破藤椅在两树之间变成秋千、樟树荫下一排旧沙发可供休息、无门小棚内家具安置并然,床、瓦斯台、熏黑的大茶壶齐备,我相信这些都是捐赠者家里淘汰的。
据说每天凌晨三点至六点是他们的聚会时刻——来自各社区的老人们,年龄约五十到八十岁之间(有一位老者,由媳妇推轮椅上来,不下雨的话),他们说各省乡音,客家、闽语或夹着日语。他们的衣着五花八门,从老式布袄绣鞋、梳髻到全身爱迪达运动服、慢跑鞋、米粉烫。谈话内容从国家大事、股市行情、餐馆名肴、大陆探亲到你有几个孙子、白莲蕉头炖猪肠对你媳妇真正有好哦!他们每人都有一长串不同的故事,共同的遭遇是:老了,常常收到养老院或灵骨塔的打折宣传单。
逢到过年,树干上还贴着不知谁写的红纸墨字春联,被雨淋湿的残纸依稀可见“哈哈”二字——也许是某一个老人的绰号,或是这一群体的共称,或仅是口头禅:“哈哈,您老还在!”
在我们的社会还未出现为老人规划的购物街、餐馆、杂志、电影院、医疗诊所……时,这座小山所焕发的余温,令终有一天会变成老人的年轻人不忍卒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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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信纸
朋友整理行囊时,把我喊去:“你喜欢的,全拿去,其他的我留给房客。不过,这棵黄金葛,你一定要帮忙养下去。结婚时,我们两把老骨头逛断了腿才看中意的……”因为先生工作外调,她不得不远赴重洋,在机场哭肿了眼的模样,忽然已是两年前某个秋天的记忆了。
他们在黄昏年岁找到第二春,却第一次尝到恋爱的甜蜜。我了解那棵攀在蛇木上的黄金葛,站在卧房窗台下,曾是他们清晨醒来时发现躺在身边是自己心爱的人的见证。虽然夫妇相随,但异国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与他们心有灵犀的黄金葛又添了忧伤的绿意。
我带着它居无定所,它是我众多迁徙中唯一的植物。世上既然有痴情的她托孤一棵小树,就会有痴情的我认养不会讲话的绿。经过几次搬运,原本茂盛的肥叶都恹了。曾经搁在办公室门口,一位同事剪了几支长藤去养水放在桌上,我发现时心里很自责,仿佛受托的小孩被陌生人砍断手脚。只好趁下班无人,慢慢将它拖回自己座位旁,喝剩的冷茶,喂它几口。写给朋友的信,仍然说谎:“它很好,放心,绿得不得了!……”
终于到了所有叶子都瘦黄的地步,植物也会认人的,保姆与亲娘给的阳光、清水分量不同。把坏叶全摘掉,只剩一根黑柱子攀着本藤。没关系,只要根藤活着,它总会绿出来。我把它搬到新家,也搁在卧室窗台下,说不定它不爱上班。
不久,它以惊人的速度烧出一把绿火,我也习惯每天从棉被弓出来时,先用绿叶揉眼睛。写给朋友的信纸是真的绿色,请她回来度假探亲。如果,她看了宝贝发出疑问:“怎么都没长?跟原来一样!”我打算这样回答:“因为你从来没有离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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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把
像我这种依照“感觉”选购日常用品的人,天生就不是贤明的家庭主妇。毕竟,感觉与事实需要差距太大,尤其当置身于五花八门的货物摊,感觉的触须犹如一条兴奋的八爪鱼,荷包里的硬币、钞票也呼之欲出。结果常常是这样的,明明上街要买一条长裤,却买了裙子;明明上市场只买一斤鸡蛋就够了,却买了鸡鸭鱼肉、蔬菜鲜花水果、仙草爱玉粉圆养乐多,独独没买鸡蛋。
我原以为自己得了购物狂,仔细一想,症状不符,购物狂不会漏了该买的东西。现在,我很确定不是狂字辈人物,只不过有点过动而已。
虽然上街之前痛下决心,把该买的东西写在纸片,却依然知错犯错。原因在于感觉的活动力太强,永远可以找到一千个理由支持自己继续过动下去而且乐此不疲。所以,不爱吃胡萝卜的人可以因为它红得鲜艳欲滴而禁不起诱惑;既然买了红的,白萝卜又雪滑透亮,不如配成双;这个菠菜嘛,瞧它真像一只红嘴绿鹦鹉,买了买了!地瓜篓子里正巧有一枚长得像一头野牛,养在水盘里若冒芽叶就是尾巴啰,买吧!选了嫩笋子要做凉拌,当然不能缺沙拉酱,一次用不完,那么再买紫甘蓝、苜蓿芽、小番茄、脆黄瓜、青豌豆做生菜沙拉。据说葡萄柚维生素多,榨汁喝顶好的,可是很酸,自然再买柳丁一块儿榨啰。卖柳丁的女人眉清目秀的,说:“小姐,就剩这些了,全买算你便宜!”说得也是,全买了她就可以早早收摊回家抱小孩,于是十斤柳丁也上了。才出市场,门口蹲着卖笋子的阿婆,长得很像我阿嬷,再买些无妨。没走几步,一只竹篾盘里只剩一把地瓜菜,卖菜阿公闲着也是闲着,叼根芋撕起菜梗了,见了我说:“撕好的!”二话不说,带了。理由是,他太敬业了,而且是最后一把嘛。
对这种购物习惯的人而言,上街逛市场是很乐的事,情感得到充分的发挥。所以,她有可能抱回一台电视因为它的外形像她那方头大脸的外祖父;或他可能想起自个儿老婆的睡觉姿势,提回来一尾大龙虾。
另一种香
有一回上朋友家度假,因为极熟,他要我多住几天,还把书房让给我。朋友是个读书人,专治中哲,在学校教课。一早,他得上班去。忽然听到朋友在楼下叫他的妻,我隐约听出是要她找一本书的,她进到书房,眼睛白花花扫瞄,又出门问:“放哪里?”这回听清楚了,第二排第三格,《庄子》,可是没说是哪一面书架?我与她闷头找书,朋友等不及,自个儿冲上楼,瞧都不瞧,取了书便走。三人皆无话,各忙各的去,书房里的小涟漪也平息了。我坐在他的书桌前,忽然有点替他们担忧。
治中哲的人带在身边的《庄子》,恐怕比婚姻生活还长吧,而且是手头书,不是书架上的僻字。假使,连这么一本熟书都找不到,表示除了同时进卧房之外,一个在厨房,一个在书房。
虽然进德修业是自个儿的功夫,但是同处一个屋檐下,难道谈都不想谈吗?如果想谈的时候,一个兴致勃勃,一个似鸭子听雷;一个热腾腾,一个猛打鼾,大概也难以为继吧!当然,饱学的人不一定想娶饱学的老婆,找个好女人把家治理好就心满意足的也大有人在。做学问的女人也不一定想嫁做学问的丈夫,只要两人情投意合,照样过安安稳稳的生活。
说起来,书香不是决定婚姻生活圆满与否的关键,难怪大部分的家庭,书房都由一人独占,另一人不是书少得可怜就是连一本书都没有。
有没有一种香,比饭香菜香花香更持久不淡的,这种香,既能使生活循环代谢,又能帮助个人进德修业。我不确定,不过我相信,有了这种香,当别人问起你的另一半最近在看什么书的时候,你不会说:“我不知道。”
一生无事小神仙
当朋友们以不耐烦口吻批评过年愈来愈无趣,并且纷纷安排出团避年时,我时常不知如何表*迹;其实,我很喜欢过年,像中蛊一样。而且——如果允许多说一点的话,那是我至今还保留的几项童年遗迹之一。
所以,我也不必再忸怩了。每年自元旦过后,说真的,心里就开始甜蜜起来,这种甘蜜般的心情是跟厨房稳洁、碧丽珠、玻璃稳洁、洁厕剂、庄臣爱地洁及碧莲万用去渍霸混合在一起的,我酷爱它们,也爱配合它们的各式长短圆扁刷子。如果是个礼拜天又逢冬阳普照,我的快乐会从早上七点钟延续到三更半夜,因为劳动一整天后,我的家简直像新装潢一样散发诱人光芒(只有打扫的人,才能窥见一栋屋子活起来的过程)。有句广告词叫:“今年的污垢今年清。”我想,如果没接受教育,在职业介绍所的志愿表上,我会把“清洁工”列为第一志愿。
然后,一定得排除万难去一趟花市,水仙、仙客来、郁金香、兰花……这些花卉足以让春节充满魅力。除夕前再添几把银柳或杏花,仿佛迎进了喜气与四季平安。
实不相瞒,我喜欢背一只大袋到南门市场及太平洋崇光百货办年货,挤在一群吱吱喳喳四川腔、湖南腔、客家腔、台语腔的老阿婆、欧巴桑、资深家庭主妇之间,让我很兴奋。我崇拜腊肉、火腿、笋丝干、芥菜、白萝卜、甜糕、咸糕、发糕、宁波年糕、松糕、八宝饭。过年,就是要把冰箱塞得满满的,满到够养一个兵营。
春联与红包袋也得慎重选择。有一年买到一副联,下联是“一生无事小神仙”,那年果然凡事喜畅。我喜欢发红包,像老师喜欢发考卷一样;所以,换千元、五百元、百元新钞是绝对不会忽略的大事。我的红包对象不敢说遍及六道,但至少包含畜牲道,隔壁家的狗也得了个小红包,用红绳挂脖子。至于尚在肚子里的宝宝也有一份,虽未出生,也是个人。
除夕那日,剪红纸条圈住水仙花茎及椪柑,好像圈住好山好水与幸福家园,有一份喜悦。然后祭祀,感谢守护的神一年来的庇佑,同时祈求一个平安愿,给岛上的人。
曾祖母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