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媜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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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媜系列作品-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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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回荡于水泥墙壁之间:“……要……过来……”她惊醒,一切静止。回头远望那镜面少女,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她发觉这都是灯光太刺眼的关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她也有过相同的激动,光影太容易骗人了。她把大灯关掉,只留一盏浅浅的壁灯,世界很柔和、夜也温驯了,她觉得累,摸到藤椅上歪着身子,总算嘘一口气。又不放心,索性把镜子卸下,捂到抽屉去。
  在迷迷糊糊之中微醒,夜好像掉到墨水里。
  屋外传来淙淙的琴声,似远似近,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散发着女性般甜美安静的鼻息;热夏之际特有的蛙鸣既雄壮又高昂,时有时无。她歪在藤椅上聆听屋外的合奏,心里有柳絮因风起的荡然,也有了另一层的睡意。躺酸了,换一个姿势,便闲闲地用手去抚摸藤椅的曲线:时起时落、时起时落……藤皮粗干,藤色枯黄,藤干嶙峋而瘦长,藤味掺着蜡油的辛刺……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去感觉藤的存在,啊!梦来了:想象这藤身尚缠绵于森林树上的温柔;那时候春天多么让人惊奇啊!树干又是多么雄伟!这蔓藤便舞着莲步去探测树的阔足、去攀爬树的腰、去避讳树的陷阱、用千片叶万片叶去保温树的身体、终因忍不住又回头缠绕在树干与树枝之间去聆听树洞内山鸟的眠声,藤的蓓蕾也颤抖了,不是为了夜凉。一轮山月白皎皎地升起,山鸟惊醒,飞出洞外,扑翅、扑翅、扑翅,为夜起了一个高音,藤的蕾感动地开出一朵薄红色的花,长夜立刻破晓。远处传来婴啼。
  远处真的传来婴啼,她惊醒来,一座森林瓦散,山鸟藤花都轻轻地凋去,也没落半点灰。婴的哭,要把夜哭破似地,琴声断了,蛙们已哑,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个初生儿在闹事。她想,什么时辰了?
  壁上的老式挂钟马不停蹄地响了十二下,好似缁色的长布上,滚落了十二颗玻璃珠,轻碰、轻碰……静止。像一群告密的精灵来咬耳朵:嘿!时间那贼刚走。
  什么日子呢?现在。她追问。
  壁角上,日历翻到“8月1日”,恐怕也十来天没撕了,日子终究无法腌渍,她心里清楚,也就任它们堆积,等到要找,就得一迭撕;那心情好比她接受放射线治疗,头发一撩就是一撮下来,病友们说:“哪儿话!会长的!”日子也会再长吗?
  她盯着日历看,一堆空壳罢,却又非常眷恋过去的血肉。她后退几步审问“8月1日”那天她做了什么事没有?吃药了没有?看书了没有?洗澡了没有?逼供似地,但完全无迹可寻。她愤怒起来,“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别想瞒我!”她不自觉地猛剥指甲,剥得尖尖刺刺地,一握拳,锥心的痛,干脆用牙齿去啃,一面啃一面瞪着日历来来回回地踱,“少风凉,你们!”

醒石(3)
屋内的家具饰物都不想理她,她气得发狠,一页一页去撕,日子们是孪生兄妹,死了一个再来一个,她撕溜了劲,去了半本日历。纸页在地上翻落、堆栈、破碎,变成灰尘的一部分,几乎淹了她的脚踝。她猛一醒,停了手,都快撕到年尾了。“什么日子呢?现在。”才懊悔,所有的努力都白费,她没找着此刻的那一页。
  像赶走宾客的主人,又一一把客人拉回来。她蹲在地上用胶水把日历黏回去,用手心去抚平绉折、去熨贴撕痕,好不容易保住了摇摇欲坠的日子,功过相抵。“我翻得完今年的日历吗?”她问过医生。“也许,会有奇迹……”,“如果翻不完呢?……”她没有问。
  日历不经意地溜到某个月日,“是这一天吗?”她坐在地上想,身子静得如第五道墙壁,隔着一阴一阳。
  她推开门出去,依歪——依歪——依歪——纱门在哭,一群露水包围着她,抬头看,月明星稀。她深深地呼吸着、呼吸着,夜凉如水,水气中偶有桂花的清香。她拣一块路边石坐下,用脚尖闲闲地踢石头,说:“天!给我时间!”却不看天。
  天开始亮,她的确在石上静眠了一回。麻雀的叫声吵醒了她,她跟随雀声下了山路,往溪水处行去,想净一把脸。雾的纱帐虽然未揭,山鸟成群地穿帐不动。溪唱十分悠扬,如远村传来的笛声,又似近处水牛的饮咽,晨曦尚未来汲水。她脱了鞋,弯腰,掬水,净了净,饮了数口,腑脏洞开,天色便清朗了。
  夜垢都洗净,她忽然有了童心。好几日未沐浴,尘埃覆身,给自己解个围也好。便一一宽裳,迭好,交给石头保管,把枯瘦的身子托给水去润泽。水温清冽,水中的石子嫩滑,她无忧无虑地随着水姿行走,也不挣扎,也不吵闹,觉得生命在自然的韵律里成长、绽花、传香、结实、成熟、萎谢,都平安无恙。她感念天色渐渐转晴,有阳光来访,使她冷静的身子起了一丝丝温暖的情感,她觉得像一条游鱼,就学着游鱼,去聆听水的耳语、去分辨云影天光溶在水面上的那些密密意、去大量地吞吐叶子们所释放出来的空气。她流了泪,水都温暖起来。
  有一粒尖石刺了她的脚肉,她一歪身,硬是把它从大地的手里拔了出来。
  一看,水淋淋的黑石上绕着几圈似有似无的白丝,像石的筋血,本有几分美意,但细细一审,着实像髑髅的速绘图。她按了按自个儿的额沿、眼凹、鼻柱及下骸,人与石不近情,却似空印空。她微叹,又不能释手,遂紧紧地握在掌中,像得到一个灵犀。
  她水淋淋地从溪里走上来,沧浪之水自去。着了衣裳,赤足去亲近大地的肤体,风都来拭干她的眉发,她平平静静地走着路,也不哀伤日子已逝,也不反悔燃烛将尽,也不耽溺这艳夏薄晨的花叶,只是走着,感触到碎石子在她脚肉下一再一再的提醒,人不亲土亲。路很弯曲,像人的一生,路旁的小凤凰吐着一树的火舌,蝉的早课是肃穆的,她停住,感觉自己将走入夏日的框,如一张人物照,永远成为天地心情的一部分。“我来了。”
  正要举足,迎面走来一个不相识的孩童,他看了她,她也回看他,错肩之际,她喊住那孩童:
  “昨晚,是你在弹琴吗?”
  他点点头。
  “是什么曲子呢?我真喜欢。”
  “给艾丽斯。”
  她笑了,点点头表示接受,十分深情地。
  孩童转着骨碌碌的大眼睛,问:
  “昨晚,是你在哭吗?”
  她羞赧地承认了。
  “为什么哭?”
  “因为,”她望望天,说:“因为,我……生了一种可怕的病……”
  “哦!”孩童十分不解,努力地想象,问:“像毛毛虫那么可怕吗?”
  “天啊!”她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当然比不上毛毛虫可怕!”这童子救了她的悬崖心情。
  孩童很放心了,看到她手上的东西:“这是石头吗?”孩童拿着黑石在手上把玩,正面瞧,反面瞧。
  “像什么?”她问,那幅髑髅线条正对着她。
  “嗯,有一个小朋友。”
  她惊觉,一看,果然像。原来她把世界看反了。百年视水与三岁观河,谁的视野深阔?她既惭愧且喜悦,有一种前嫌尽释、又被纳入怀里的感动。
  “送你。”她说,告别,便落入夏的框。
  回到屋子,她把凌乱的家具重新擦拭、摆置,让空屋有了秩序,不卑不亢地。累的时候,就坐在窗台边,风铃仍旧挂着,她随手去拨弄,时间是清脆的、亲切的,如一段童话。她觉得该休息了,往藤椅上躺着,叮铃、叮铃铃、叮铃铃叮……时间的健蹄驮着她,开始了生命的过程里令人难以阔步的梦游,她把这个世界的重量都托付给那一颗小小的黑石及那个孩童。自己却无忧无虑地远行着。
  有一天,世界来不及叫她。
  

拾箸观想
最喜欢听到打板的声音:
  “空!空!空!……”
  板子的声音遍传旷谷虚空,可不是吃饭的时间到了。
  刚上山时,与执事师父们同桌进餐,实在有点不习惯,倒不是吃不习惯,而是拾箸托碗诸般举止,学得十分辛苦。想我是个地道懒散的人,吃起饭来,可站、可卧、可趴,又有一面吃饭一面看小说的习惯,有时看得疲累了,干脆先睡一觉,起来再继续吃。无怪乎上了餐桌,宛如束手缚足,蜘蛛网粘搭住了一般,碗端得颤抖抖地,筷子拾得沉甸甸地,大概比刘姥姥在大观园里拾的那双银筷子更要伏手。吃了两个多月的斋饭,居然没打破碗、跌断筷,算是奇迹了。
  看看人家师父是怎么吃饭的!
  长衫一撩,落身一坐,果真“坐如钟”;“请”字令下,合掌恭敬,齐颂“供养佛、供养法、供养僧、供养一切众生!”左手托碗,犹如“龙含珠”;右手拾箸,宛若“凤点头”。眼观心,心观一粥一饭得来实属不易,岂能不恭敬?观一菜一汤如此全备,自己何德何能堪享?岂能不惭愧?盘中肴,皆应同尝,心存平等;*未至,不可轻率举箸,心存忍耐;粒粒米饭,口口菜肴,不为己欲而食,乃为道心而尝,心存供养!
  吃饭,也是一种修行啊!
  但是,对我们这些吃惯山珍海味、飞禽走兽的人而言,吃饭更是种“考验”!
  好几次念完供养咒,眼睛一张开,正要举箸,就被吓得心口砰砰跳:
  “红烧鱼!”
  “青椒牛肉!”
  心里又疑又惧,疑的是清净寺院,何来鱼肉?惧的是师父们个个吃得眼不眨、眉不皱……可是眼前明明是鱼是肉……好吧!就挟来吃吃看,到底是鱼是肉还是……
  结果啥也不是,所谓“青椒牛肉”只不过是青椒炒黑豆干,所谓“红烧鱼”,原来是烧成泼酱的一条苦瓜罢了!
  “幻”之为理,我算是盘中尝了。
  看看旁边的秀美,眼睛牢牢地睃着,嘴巴痴痴地嚼着,一口咽下,才如大梦初醒,用手肘推了推我说:
  “怎么那么像肉……”
  这一场大梦,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也就心照不宣了。
  山上一瓢粥,山下一勺饭,其实无异;师父手中的粒粒米食与我口中所尝的,又有何别?不同的只是在拾箸剎那,所观所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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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之传奇
所谓“球”的传奇,倒不是球会变魔术、奇形怪状之谓,而是玩球的人没规没矩居然也玩得有模有样、一派君子之争貌,况且玩的不止一二人小猫二三只,而是四五十人满满一场子。啧!这群师父们,奇也不奇!
  按照山上的说法,所谓“球”另分大球、小球。小球者,长在树上的;大球嘛,那就是拿在手上的啰!当然,这些是师父们的说法,在我们这起野丫头、浑小子的脑袋瓜里,才没那么麻烦呢。简单得很:小球能吃,大球不能吃!只爱小球,不爱大球。
  不过,算我们四人合当无此福分。七月上山,吉老带我们山前山后寻幽访胜一番,只见两径夹树,郁郁苍苍,仔细瞧来,哟!不得了,是肥肥的荔枝哪!
  一时间风起云涌,谦谦君子、窈窕淑女宛如回到了花果山,唾沫摩掌,正待轻身一跃……
  忽见树干挂有一牌:“偷窃水果者,移送法办!”
  怎么堂堂佛光山,如此小气巴啦!
  “那是别人的!”吉老吭声啦。
  “别人的,那我们的呢?”快快道来!
  “在那儿!”
  好一个“牧童遥指杏花村”的优美手势!这起猴儿都快“眼成穿骨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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