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知秋弯起嘴角笑了笑。
于是,十五岁的对二十五岁的说了两个字:“幼稚。”
这就是他和她的道别话语?还真没营养。
别人家要告辞,不知道要细细嘱咐多少遍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和她之间,倒是互相都很放心,也不多问,却有空说这些“废话”。
可就算是“废话”,仍然觉得时间飞快。
项宝贵翻了个身,趴在屋瓦上,手托着腮帮子,长发流泻,豆绿的丝绦在一条腿上弯折成小溪,月白长袍摊开在青瓦上,颀长挺拔如玉山。
他就像一只月光幻化的丹凤,轻轻停驻在黑暗的屋顶,想要把它变作温床,留下一个好梦。
“你为什么还不起来?水该凉了。”
“……”冷知秋抿起唇,脸颊泛红。
项宝贵道:“我看不见的,你赶紧起来吧,这会儿天还凉着呢。”
“阿嚏——”
好吧,事实胜于雄辩。
小葵正来准备倒水,听到声音,忙小跑过去,开了门进去问:“小姐您怎么还泡着呢?水都凉了。”
“拿衣服来罢。”冷知秋站起身。
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人声喁喁,脚步琐碎,暗香随着小葵泼倒出来的水四散。
项宝贵坐起身,睁着幽幽的黑眸出神。
“小姐您早些歇息。”小葵告辞出来,抱着换下来的衣裳走了。
冷知秋换了根夜里点的细蜡,拿宫灯罩子罩了,放在床边,抖开被子,坐在榻边默默轻揉着膝盖。
良久,她抬头对上面道:“今天,我不是故意去追踪你的下落,我看到血,以为是你受伤了,所以有点担心。”
“嗯,我知道。”项宝贵眼睛亮亮的,带着笑意。
如果不是“蒸”青团耗了不少内力,加上竹杖的伤,影响他的速度,原本他是不会被人追踪到的,原本他是可以在长青祖坟前,好好陪小娇妻说说话的。
不过,因为这个意外,发觉她其实是会担心他的,算不算是个惊喜?
冷知秋不悦的蹙起眉头,微微撅起嘴道:“知秋明白,你做见不得人的事,自然不希望被我知道秘密,其实,我压根儿不想探究,我好讨厌你这样神神秘秘,嫁给你一点儿也不开心……”
项宝贵懵了。
见不得人?她不开心,她不开心,是啊,谁会开心呢?他这样的人,本来就没资格娶妻。
却听冷知秋接着诉说,语气无奈。“可是,姆妈叫我和你圆房,我想来想去,好像并不反感,这张床大矣,横着也躺得下,没道理让夫君你无家可归、夜不能眠。我自问不是很有善心,但自打我进了你家的门,夫君你就未能安睡一晚,我的良心又怎么过得去?”
“呃……”项宝贵无语。
她果然不知道“圆房”是什么意思。而且,她的出发点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项宝贵感动的抽了抽鼻子,翻躺回去,摊开四肢深呼吸,轻笑着道:“娘子,我现在就在你头顶躺着呢,躺床上和躺屋顶上其实差不多,咱们现在就算是圆房了,你赶紧睡吧,快三更了,我也困死了,明日一早我就要离开苏州。”
冷知秋怔了怔,这样就算圆房?
好像也差不多,至少,她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在同一间屋子,只不过一个床上,一个头顶屋瓦上。
……
过了不知多久。
冷知秋躺在被窝里问:“你冷不冷?”
项宝贵躺月光下答:“你夫君我身体强壮,就算冰天雪地里躺着,也不会冷的。更何况现在已经三月了,春风暖暖,比喝醉酒还舒服。”
两双幽暗的美目睁着,眨了眨。
“知秋——”
“夫君——”
项宝贵道:“快睡吧,小家伙。睡太晚长得慢,嗯,你要到九月才及笄,真是太慢了。”
“……”
冷知秋翻侧过身,把脑袋也钻进被窝里。好奇怪的感觉,突然很想看到他的脸,看他说话的神情,凭什么他要叫她“小家伙”?他看上去很大了吗?
过了一会儿还是钻出来,问道:“你中秋能回家么?”
其实她想问的是,她及笄诞辰,他会在么?
项宝贵无声的叹息,望着银色小船般的月亮,悠悠,晃晃,弯弯,凉凉。
“我一定回来。”
不管发生什么事,身在何地。
冷知秋嘴角勾成一个甜甜的弧度,闭上眼睛,慢慢进入了梦乡。原来,“圆房”的感觉挺好的,不会觉得房间太大、太黑,心里也是暖暖的,真如项宝贵说的,春风吹拂过,如同喝醉了酒一般。
……
半夜鸡叫的天黑黑时分,一个粗壮的身影矫健地蹿到房檐下。
她捋起袖子,拢严实了发髻,又紧了紧大脚胚上的绣花鞋,背上背着一捆渔网、麻袋,腰上挂着一根洗衣棒槌,轻手轻脚的搬来一把竹梯。
一格,两格……她爬得极缓极小心,除了体重将竹梯压出的细微吱呦声,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项宝贵正侧卧着,手肘支着脑袋。他是真睡着了,睡得很沉,还在做梦。
黑影终于爬上了屋顶,手摸向背上的渔网,暗暗冷笑:看臭小子你能翻出老娘的五指山!?
她用一个非常霸气的姿势甩开了网,罩向项宝贵。
月影朦胧,黑网张开狞笑着——
突然,随着这过度霸气的姿势,她脚下一片瓦松动滑落,某个粗壮的身胚立刻失去平衡,一骨碌倾倒,像一座小山,从屋顶滚落,留下月光里一道黑色的弧线,以及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呼:“哎——呀——!”
“嘭!”
项宝贵猛睁开眼睛跳起身。
冷知秋揉着眼睛撑起上身四顾茫然,刚才什么声音?
——
凌晨寅时,大约是现在的三四点钟的样子,项宅灯火通明。
项沈氏摔断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腰也闪了,躺在床上被接骨的跌打郎中整得鬼哭狼嚎。
项文龙站在一旁直揉额头。他早就预感到会发生悲剧,唉!
桑柔和小葵全在忙着给郎中当下手,递药递水。
房间里有一张圆桌,梨花木的,雕刻精美,盖着慕容氏绣庄出品的上等缎料绣巾。
项宝贝趴在桌子上直打瞌睡,脑袋一冲一冲的,项宝贵和冷知秋则坐在桌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哭笑不得。
“你娘想谋杀她的亲儿子吗?”冷知秋压低声音问。
“没错。”项宝贵也压低声音回答。
“你的命真苦。”冷知秋用嘴型说。
项宝贵使劲点头。
他盯着她的面容看,因为老娘的缘故,他到底还是要在走之前面对她,如此近的看她每一个生动的眉眼,以及幽幽的钻进心里的体香——他真的很命苦。
项沈氏痛呼了几声,突然吼道:“项宝贵!你这个不孝子!你看看把你老娘我害的!”
“……”
房间里一片安静。
项沈氏又骂:“那个冷知秋!你这个不孝的恶媳!”
“……”
所有人飞快的觑一眼冷知秋。
冷知秋委屈不已,关她什么事?“姆妈,唔……”
项宝贵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出房外。
身后,项沈氏的怒骂还在继续:“老娘怎么收了这么个恶媳妇,啊?!自己关起门睡大床,丈夫睡屋顶,哎哟!你个死郎中,轻点!我的乖孙子啊,老娘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啊!哎哟!”
房外,项宝贵松开手,背在身后,退开一步沉声道:“让着我娘一点,在这件事上,不要和她争辩。她只是想抱孙子想疯了。”
此时外面很黑,但不妨碍他看清她的模样,这种时候是不公平的,他能肆无忌惮的凝视她,她却只能看到那高大的剪影,在那黑影面前,她变得弱小不堪,需要某种呵护支撑。
冷知秋背靠着墙,微微噘着小嘴,“我都已经遵照她的吩咐和你圆房了。夫君,要不要孩子我都无所谓,顺其自然,我想冥冥中自有安排的。就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有孩子呢?”
“……”项宝贵抿着唇无语。
冷知秋点点头,“想来你也不知道。算了,不争辩就不争辩吧,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天被你娘骂了,骂了也不会少我一块肉。我们进去看看你娘怎么样了。”
“知秋。”项宝贵没动。
“嗯?”冷知秋疑惑的睁大眼睛探究他,还是看不清。
“你好傻。”项宝贵憋了一阵子,突然失笑。
“……”什么意思?
冷知秋不悦的撇了下嘴角。
这小女儿无知的情状,像柳絮飘飘,钻进心里,酥酥痒痒。
也许一开始就喜欢,只是临别了,才发觉不仅仅是喜欢,别离总是让某种感情发酵,变得激烈和渴望。
项宝贵脸上不动声色,天知道他有多么冲动,想要拥她入怀,想要泄愤的在那鲜嫩的红唇上咬几口,恶狠狠告诉她,什么叫圆房,怎样才会有孩子,告诉她那些名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体和灵魂的契合,那滋味多么让人向往!虽然,他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美好,但身体的渴望是如此诚实分明。
这渴望随着道别的脚步临近而越发强烈,苦苦折磨了他一整个晚上。
他叹息一声。
“和你说话还是很累。”冷知秋嘟哝着转身就要进屋,却和走出门来的项宝贝几乎撞到,后衣领一紧,项宝贵已经将她扯退开,手在她细腰上轻轻一扶,她便稳稳的站定。
项宝贝还不知道自己差点撞人,直扑到项宝贵身边,抱着他一条胳膊几乎哭出来:“哥,我刚刚做噩梦了,梦见萧哥哥他娶妻了,萧哥哥很不高兴,就把那新娘子给杀了……”
“你萧哥哥娶妻当然是高兴坏了,怎么会不高兴?快别傻了。老娘没事的,你去你自己屋里睡觉吧,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项宝贵赶妹妹走。
项宝贝哪里肯甘休,扯住他的袖子问:“哥,萧哥哥到底住哪里?他家里有没有娶妻?他还来苏州吗?”
冷知秋在一旁道:“夫君你就告诉宝贝吧,瞒着她,她只会乱想。”
项宝贵挑起眉问:“你呢?”
他的意思是,你会不会乱想?
冷知秋脸色一沉,怫然不悦。“忒没意思。”扭身就进屋去了。
项宝贵望着她的背影不语。他这莫名其妙的醋吃的,连他自己都懊恼。
项宝贝催促道:“哥你快告诉我嘛!”
“你真想知道?”项宝贵抱起胸,从上往下凉凉的看妹妹。
“废话!”项宝贝叉腰跺脚。
“你的萧哥哥,并不姓孔,他的真名叫梅萧,现在已经是当朝最有权势的令国公世子,前几天承袭了侯爵,如今叫紫衣侯,家有娇妻一位,侍妾数个,每日军务繁忙,还要支应宫中变数。怎么样,你还想不想去高攀啊?”
项宝贵挑眉盯着妹妹,目光淡淡,却看进她的心里,看到她的害怕和绝望。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个臭书生吗?”项宝贝喃喃着,眼泪哗哗流下来,止都止不住。
过了一会儿,突然抬起泪眼叫道:“你骗人!你故意把他说成那样,好叫我死心!”
项宝贵叹了口气,笑,“咦?我的妹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宝贝——”
他揽过她的肩,有些疼惜宠溺的弹了一记她的额头。
“其实,哥哥也希望你寻个中意的好夫婿,这天下间好男人多的是,何必惦记一个对你根本没有感觉的人呢?如果梅萧喜欢你,别说他是令国公世子,区区紫衣侯,就算是当朝太子,未来的皇帝,哥哥也会帮你,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问题是人家不喜欢你,你叫哥哥我怎么帮你?”
项宝贝使劲抹眼泪,“萧哥哥喜欢识文断字的女子,就像嫂子那样,我只要好好认字,多看看书,将来他不就会喜欢我了吗?”
“……”
仿佛被踩了一记痛脚,项宝贵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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