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一声脆响,剑身毫无悬念地裂成数段。
他瞪着角落里的孩子:“角越,你还记得龙渊族男人的使命吗?”
那个孩子身形瘦小,面庞清秀而苍白。将剑交到角离手上时,他还有些期待,到剑身毁坏,他眼中的神采黯淡下去。
角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们这一族,原名‘安邑’,生活在西极。数百年前的大荒之年,我族首领蚩尤率军渡过长流水,到达中原,而后蚩尤寻回胞弟襄垣,得到始祖剑。因有剑为依仗,他征战中原无往不利。后来,他更将我族迁至此处,使我族困境得解。但是……”
“伏羲却杀了他!”角离陡然发怒起来:“不止是蚩尤,伏羲几乎屠灭了整个安邑族!他抢走了始祖剑!”
雷鸣般的怒吼,夹杂着一个民族累世的仇恨,在这一间的铸剑室内回响。
“伏羲不让我族活下去,我们也无须再敬畏他!当年残存下来的安邑人,更改族民为龙渊,立誓向伏羲复仇。龙渊不灭,誓言不改!”
“所幸,襄垣当年的铸剑之法流传下来。如今我们已有七柄威力足以诛神的利剑,但还不够!剑越多越好!”角离叹口气,又道:“你这样,却是无法炼出好剑的。”
孩子瘦小的身体,听闻此言瑟瑟发抖。
角离将他的模样看在眼中,虽是不忍心,仍重重补充道:“不以魂魄为介,是练不出好剑的。”
然后,他朝着孩子走过去,一把制住孩子急欲挣扎的身体,将一块石头强行塞进他掌中。
那是一块白玉般的石头,石身上却渗着血纹。
“拿着,用血涂之阵将铸魂石里的魂魄引出来。挑选有用的魂魄,再择其主魂引入铸剑炉……”
“不……”
孩子剧烈地挣扎起来,力气大得难以置信。甚至让角离怀疑,怀中这个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只垂死挣扎的小兽。
“不——!!!”
“不——!!!”
凄厉的尖叫一声胜过一声,不多时,角离竟让他挣脱开来。孩子立刻将石头扔了出去,然后躲到角落里,环抱住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你……!”
拳脚重重地落到了孩子身上,后者咬紧了牙一言不发。角离虽然气恼儿子不成器,终究不舍得将他这样活活打死,踢打了一阵,硬生生收回脚,转身就走。
如果是西极安邑的时代,这样孱弱无用的孩子早就被扔到终年风雪不断的断生崖,任其自生自灭。到了龙渊的时代,人们到底心软了太多。
就是这样,才会炼不出襄垣的那把剑吧。角离自嘲地想到。
(二)
角离很清楚,角越无法成为一个出色的铸剑师。
但角越出生的时候,他曾经很高兴。因为那个孩子注视的第一个对象并不是自己的父母,他还记得,那时角越转动了乌黑的眼珠,在室内环视了一圈,最后停驻在墙上。痴痴地,再也挪不开目光。
墙上有一把血红的剑,焚寂。是角离为诛神所铸造的第一把利剑。
“他喜欢剑!也许他将来会成为襄垣那样的大铸剑师!”
角离大笑着对妻子说。那时的儿子在他眼中如此可爱,他想象着不远的将来,又一个继承了龙渊族意志的叛神者站立在大地上,举剑指向天际。
随着角越日渐长大,角离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他抱着角越出入铸剑室,告诉他哪些是铸剑的材料,哪些是铸剑的工具,剑如何打造,等到角离放下他,他并不像龙渊族的其他孩子一样,急于去碰触那些利剑。他歪着小小的脑袋,入迷地听着周围的声音——铸炉的嗡鸣、铁锤敲打烧红的铁块的脆响,还有经由血涂之阵从铸魂石中被引出的魂魄的轰鸣。
角离问他在听什么,他仰着小脸,满足地笑了,说:“是……乐声。”
“乐声?”
角离很不解,龙渊一族没有音乐。于是,幼小的孩子又结结巴巴,或许还有些辞不达意地解释:“天地间的……生灵……遵循因果……交错……碰撞……他们的际遇……奏出……乐曲……”
角离忽然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他觉得说出这番话的角越是个异数。他又想:儿子喜欢铸剑室的声音,大概是因为他对铸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热情吧。
但他立刻失望了。当他将铸魂石放入角越掌中,后者像触摸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哭得涕泪交加。
这副光景从来没有改变过,角越遵从角离的嘱咐去打造剑,却从未使用铸魂石。
“不用铸魂石就不准碰焚寂!”
也曾经,角离曾经这样威胁他。
然而没有用,数天后的夜晚,角离被一阵不大不小的声音惊醒。睁开眼时,角越和焚寂都不见了。
角离立刻起了追了出去。惨白的月光之下,小小的孩子抱着比他身体还高的大剑,用尽全力奔跑。他的脸色和月光一样死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一直跑,一直跑,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他或许想就这样跑出龙渊部落,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地方,在那里,没有人能分开他和焚寂。
这场叛逃的行动不多时便以失败告终。角离追上角越,狠狠揍了他一顿。角越直到昏过去之前都死命抱着焚寂,不肯松手。
角离将焚寂从角越怀中抽出来时,倒吸一口冷气——焚寂并未入鞘。
这样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被角越死命抱在怀中,未能伤他分毫。
也是这一夜,角越高烧不醒。梦中的呓语让角离困惑不已。
“榣山……悭臾……”
“命主孤刹……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
“焚寂……命魂……”
最后角越无数次重复着“痛……好痛苦……”,哭着睡过去。
他昏迷了好几天。其间只有一次,他醒过来,乌黑的眼珠注视着角离,目光很平静,没有孩童的蒙昧,只有无尽疲惫。
“是你,榣山那个工匠。”
——那种神色,蓦地让角离想起一个人。
不,应该说是一个魂魄。
(三)
数年前,角离在榣山捕捉了一个魂魄。
那是他见过的最平静的一个魂魄,它随着榣山湿热的空气飘荡,安详地沐浴着对人类来说过于刺眼的阳光。它不像其他生灵对死亡充满恐惧困惑,它说这是因为它知道什么是天命,死亡只是天地循环中的一个过程,并非终点。
它的名字叫太子长琴,它的光芒像春天里绽放的花,它说话的声音像飘荡在天地间的歌声。
更让角离吃惊的是,太子长琴竟然是位神祇。
尽管是个受到处罚无比落魄的神祇,此刻它仍然是神祇。
龙渊族长久以来憎恨的存在,在角离面前显露出冰山一角——弱小无害,美丽安详。
角离感到愤怒。神祇不应该这么美好的东西。舍弃安邑、迫害安邑的存在,不应该是这么美好的东西。
他将太子长琴的魂魄铸成了第一柄诛神的凶剑,焚寂。
“凭什么你们高高在上!凭什么我们只能在被你们舍弃的世界里,按照你们的想法生存!”
撕裂太子长琴的魂魄时,角离如此对他说。
他要让太子长琴永远被业火灼烧,与龙渊族一同来憎恨,这个伏羲给予的命运。
太子长琴不明白仇恨为什么足以跨越许多世代延续下去。神祇的观念中,一切都遵循着规律。生或者死,幸福或者不幸。然而人看不到世界遵循规律运行的模样,角离只知道,龙渊生来就是被神遗弃的民族。伏羲舍弃了人类的世界,却未将这个世界真正交到人类手中。他们有过被神祇毁灭的经历,不管日后凭借剑变得多么强大,他们始终记得还有一个存在,威胁到他们的存亡。
所以他们要将手中的剑指向神祇,他们要靠自己驱逐一切高于他们的存在,直到再没有谁可以随意主宰他们的命运。
(四)
角越清醒后,对自己的梦呓没有半点印象,只是从此他再也不肯亲近角离。
他瑟缩着,遵从角离的嘱咐去打造剑,造出了一把又一把不堪一击的凡铁,没有什么可以改变他不碰铸魂石的决心。
角离心中早已经彻底失望,他不明白自己的儿子到底在想什么,他知道角越与龙渊人不同,区别并不仅是角越造不出好剑,他从本质上就是别的什么。
就像似曾相识的场景、出鞘后又伤不到角越的宝剑,足以让角离产生很多联想,但角离又不想去相信。
(五)
焚寂、绝云、梦蚀、不嗔、长月、煌灭、大矩,七柄凶剑的存在到底惊动了神祇。
女娲来找角离谈判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女娲和伏羲不一样,伏羲舍弃了人类,女娲没有。伏羲从天上俯视他们的挣扎,女娲一直留在地上,保护自己的族民。
角离却想:她也没什么不一样,当年她坐视安邑被毁灭,就如同几百年来,她坐视龙渊的挣扎,从未伸出援手。
但女娲告诉他:这次,我一定保护你们。在伏羲再次发怒,将你们灭族之前,我一定会找到让你们继续存活下去的方法。
角离极不客气的拒绝了女娲,他说:“七把剑足以诛杀你们!我们不需要向你们求和!”
女娲露出苦涩的笑容,抬手之间,山河怒鸣。
风沙遮蔽了日光,大地崩裂轰鸣,龙渊部落在巨大的力量面前摇摇欲坠。
角离的信心被女娲信手的一击打碎。他终于知道安邑当年为何会惨败,直到现在,人仍然无法匹敌神的力量,即使凶剑在手。
“总有一天,你们会超越我们,但不是现在。”
女娲说。她用自己的力量,强行压制了七柄凶剑的轰鸣。而后她抚摸着焚寂,喃喃自语:“太子长琴,你果然在这里。”
后来女娲告诉他,她原本可以立刻毁掉七柄凶剑,但焚寂中有她一位故人的魂魄。如果毁去焚寂,这位故人会立刻消散在天际间。她想救他,龙渊族和七柄凶剑她会都保存下来。
比起毫无目的的慈悲,这个说辞更让角离相信。神祇也有私心,比起苍生也有更重视的东西,如此一来,神祇和人也没多大区别。
不仅如此,神祇终究是从盘古的清气之穴诞生出来的个体,因为自身足够强大而不会刻意去寻求联合。比起人类,神祇更为厌恶群聚的现状,所以伏羲舍弃了群居的世界。但个体的强大始终有归还天地的一天,只有民族的意志,可以超越生和死,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
所以,女娲苦涩地得出结论:“归根到底,我们不如你们。”
角离最终选择了相信女娲,将七柄凶剑交给她,答应说服龙渊族迁往地底。
事实上,女娲也没有骗他。七柄凶剑封印于七个地界,并未落入伏羲手中。
然而,女娲带走焚寂后,角越近乎癫狂地寻找焚寂。他赤裸着双脚,奔跑在每一间铸剑室里。当他明白他再也见不到焚寂,他放声大笑起来。
他眼中燃烧着角离未曾见过的绝望。角离甚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深重的绝望,它甚至强烈过了龙渊族的意志。
“父亲,你骗我。焚寂不就在剑炉里吗?你很快就会把它打造出来,对吧?”
角越指着铸剑炉说。然后,他攀上了巨大的铸剑炉,朝炉中跳下去,如同一只失坠的幼鸟,小小的身体与炉中钢水融为一体,拥抱着他幻想中的焚寂。
角离没有阻止他,应该说他第一次对这个儿子产生了畏惧,他根本就没办法阻止。
但角越跳入铸剑炉后,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
他知道,是自己一手逼死了儿子。
角越和焚寂的渊源,于此刻终于展现出清晰的脉络;
角越和太子长琴的关系,也呼之欲出。
他让女娲带走焚寂,也带走了角越生存的意义。
角越到底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对角离来说,他确实是自己的儿子,他曾经非常期待他的出生。
(六)
这一段往事,很快便被时光掩埋。
就如安邑和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