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随即他又发现,丹阁的石门刻意留了一条缝,也是说话声能飘出来的原因之一。
尹千觞一摸鼻子,觉得欧阳少恭这几日似乎很喜欢与他打哑谜,只得静心凝神,“偷听”门内动静。
元勿并未对欧阳少恭议论机密,不过是汇报这几日百里屠苏与风晴雪的动静。而后,他又报了两桩事。
一桩是一处名叫穆家村的山村,村民早年为欧阳少恭所救,自以为得了仙缘,从此不思劳作,又来求取“仙丹”;一桩是被关押在禁地里的雷严残党,不堪忍受试药的苦楚,说是只要能出禁地,不再做药人,为欧阳少恭做什么都可以。
穆家村村民与雷严残党的作为都令人不快,欧阳少恭的处理方法却更为耐人询问。
穆家村的村民要“仙丹”,他就给他们仙丹,尽管“仙丹”其实是穿肠毒药;
雷严残党不想做药人,他就让他们试最后一回药,虽然那药只对死人有用。
欧阳少恭说,那些庸人都不值得他去费神,所以他只是顺水推舟,生存还是死亡,全由他们自己选择。尹千觞却很清楚,欧阳少恭分明已经拿准了那些人的弱点,不动声色地引诱他们,去走那条不归路。
待到元勿告退,尹千觞推门而入,欧阳少恭背对着他,出声询问。
“千觞听到几句?”
“全听见了。”
“那千觞以为,在下的处事手法如何?”
尹千觞想了想,又一摸鼻子,苦笑。
“少恭,你故意让我听到这些,不就是想说——世间生存何其不易,你恨这等贪得无厌又总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的人。所以不如让他们赶快去再次投一次胎,好真正领会一次人世艰难。”
“噢?千觞竟是这样想?”
欧阳少恭挑眉,眼里有几分真正的诧异。
他一个人孤寂了几千年,已经习惯给自己的作为安上一个正当的理由。
比如,一切都是旁人自寻死路。
又比如,他只是顺水推舟。
尹千觞这一语,却有几分说中了他真正的心思。那因为太过痛苦,而被他自己刻意掩盖的,对于凡人的妒恨。
——我在这世间苦苦挣扎,才能求得生存。你们凭什么觉得只要依附于我,就可以安然过活!
欧阳少恭又问道:“千觞可有觉得我所作所为有所不妥?”
尹千觞挠挠头,道:“就算我觉得不妥,于少恭而言又有何意义?况且,与其说少恭处事不妥,我倒是觉得,少恭今日太过顽皮。”
欧阳少恭听这斥责孩子般的语气,滞了片刻。
“千觞这是?”
“少恭今日似是情绪不稳,其实,做了些许平日不会做的事,又是说要百里屠苏来恨你,又是让我看到你处理门内事物的情形,就像……故意做给我看。”
“千觞果真是我知己。”
欧阳少恭不料又被说中一次心事,侧开了脸。
尹千觞原本是误打误撞,见此情形,却忽然福至心灵,明白欧阳少恭真正的想法。
“少恭要我为你做事,又总担心我半路撒手不管,干脆一再试探我的底限,看我对你的所作所为能接受到什么程度。”
欧阳少恭点点头。“千觞这几日愈发敏锐,看来记忆恢复了些,果然就与以前大不相同。不知道待到千觞完全恢复记忆,又是何等聪慧。”
尹千觞哈哈大笑:“再聪明也聪明不过少恭。”
此刻并非他真心想要,只是出于以前那个“尹千觞”的习惯,到这种时候,总要笑一笑,将事情抹过。
接下来的话,却仍然敏锐至极。
“少恭平日藏得很深。我们相识七年,你也仅在两年前,展露了一回真性情。这几日,却是为了试探我,又流露了些许真性情。此行得失,少恭或许是没有计较,又或许是计算过了,只是我对你的计划并非至关重要,因而就算我不满你的真性情,你也能不去计较。”
“……千觞此言过了。”
欧阳少恭闻言不住摇头,心中却道:千觞,我正是要你发现我的“真面目”。你能忍受倒也不错,如果你忍不了,则是更好。
因为,在欧阳少恭的算计中——百里屠苏即将拿着仙芝溯魂丹回南疆复活韩休宁,再过几日,他们便会发现韩休宁不过是复生为没有神智的活死人。此时尹千觞若是受不住良心煎熬,将真相告知百里屠苏,百里屠苏必然心神更乱,再难以抑制体内焚寂剑灵的邪煞之气。
如此一来,欧阳少恭便将自己的计划,又推进了一步。
故而,尹千觞又怎会不重要?
“但……”欧阳少恭又道:“假若我真是如千觞所言,你又会如何看我?”
“我能怎么想?”尹千觞苦笑道:“这样的少恭,有些令人畏惧,却又有些可爱。”
话一出口,尹千觞自己都楞了。
他并未想说欧阳少恭可爱,但他想起直到这个时候,欧阳少恭都在竭力表演自己阴晦难测的一面,忽然觉得,怎能不夸奖他一番。
欧阳少恭也没料到尹千觞会这样说,当即滞在原地,微微张着嘴,已兀自准备的台词一句也派不上用场。
尹千觞难得见他真正吃惊一回,当下更觉得,这个看似精于计算的欧阳少恭,吃瘪的时候,果然是可爱的。
尘心一动,待到他反应过来,他已经凑过脸去,将自己的唇盖在欧阳少恭唇上——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欧阳少恭惊住了,怎样也料不到尹千觞会有此举动,当即楞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尹千觞又凑上来。
这一次,尹千觞拥住了欧阳少恭,一手环上他的腰,一手探入他发间。
“唔……!”
欧阳少恭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尹千觞感到他鼻间迸出温热气息拂到自己脸上,竟炙得面颊有些生疼。
身体随着两人唇舌间的温度热起来,一切便有些失控。
尹千觞粗暴地将欧阳少恭压到墙上,眼前是他白玉般的下颔,鼻间嗅到他身上特有的气息——欧阳少恭常年炼药,为了压下身体的药气而用香料熏烤衣物。两种气息混合到一起,气味并不古怪,反而很是好闻。于是起初试探般的吻便激烈起来。他含住了欧阳少恭的唇瓣,重重吮吸,而后,舌也探入欧阳少恭唇间,裹住对方的舌,纠缠不休。
“……你!”
欧阳少恭心中愈发有些乱,挣扎间有些慌乱,用了术力推开尹千觞。
“这……这……”
他摇着头,欲要后退,背却抵上了石壁,这才想起已是无路可退,干脆侧过身去。正要说什么,尹千觞却不肯罢休,追上来,按住他的间,张嘴在他唇上重重一咬,听得他低低一声痛呼,心中竟有些满足,动作便又温柔起来,舌尖时而轻柔地从欧阳少恭唇瓣舔到唇角,时而探入他口中,拭过口腔中每一寸柔软的地方。
欧阳少恭原本还有些挣扎,后来不知怎地忽然安静下来,一动不动任尹千觞吻着。
待到漫长的一吻结束,他吸了口气,不动声色挪开几步,与尹千觞拉远了距离。
“没想到千觞会这样做,今日千觞真是一再地令我吃惊。”
“我也没想到……只是方才忽然想亲近少恭,便想亲就亲了。”
尹千觞的心也很乱,明知此刻自己应该笑一笑,将事情带过去,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目光灼灼地盯着欧阳少恭。
他的容貌本就是凌厉,平日里总嬉皮笑脸,抹淡了这一印象。如今这般神情,总算让欧阳少恭感到了些许压力。
“我以为……我与千觞是朋友……”
“我也以前也这样觉得。最近却不知怎地,总能对少恭生出情思。”尹千觞看着欧阳少恭唇上红肿,觉得喉咙有些发,意犹未尽舔了一圈嘴唇。“或许真是因为有了以往的记忆,心境不同,看待少恭的心思也不同了。”
欧阳少恭再好的涵养,见到这太嫌轻佻的动作,也是面色一沉,冷哼一声。
“如此看来,千觞以前的喜好,定然是十分的……奇特!”
最后两字,咬音咬得极重,透着说不出的气闷。尹千觞总算笑了出来。
“谁知道呢。”尹千觞懒洋洋伸了伸胳膊,决定无赖到底:“恢复记忆之前,我又怎会知道,以前的我喜欢少恭这一型。不能提前告诉少恭,令你受惊,真是对不住。”
“你……”
欧阳少恭又吃了一鳖,张了口说不出半句,更是暗自懊恼,干脆闭上眼,默了半晌,神色才恢复如常。
“千觞果真会说笑,我差点信以为真。好了,夜深人静,玩笑之举也该到此为止,千觞请回吧。”
尹千觞笑了笑,有种感情自胸腔中翻滚,似乎即刻便要喷薄而出。前几日他不明白的时候,自然可以刻意去漠视。今日,身体却比心明白得更快,他便不想逃避了。
“若说,我不是开玩笑,少恭又将如何?”
尹千觞又靠了上去,与欧阳少恭贴得极尽。
欧阳少恭见他神色戏谑,却掩不住眼中的认真,恍惚间以为他又要吻自己,竟不禁用手掌遮住了唇。
因而,他的声音有些闷闷。
“千觞不可太过。”
末了又觉得自己这般太嫌胆怯,讪讪地放下手。尹千觞大笑一声,凑过去,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我知道少恭有刻骨铭心之人。不过逝者已矣,少恭鳏居多年,真不打算考虑我?”
欧阳少恭只是摇头。
尹千觞早料到欧阳少恭会这么做,不再多言,转身告辞。
行至门口,欧阳少恭忽然叫住了他。
“千觞。”
尹千觞停下来,抱着胳膊望向他。
“心爱之人已经逝去又怎样?鳏居多年又怎样?难道因为她已经死去,就不该再爱她、思念她?”欧阳少恭声音很轻,但透着无可更改的固执:“难道就因为寂寞,就一定要找个人来再恋上一回?那以往的恩爱与誓言,又算什么?”
尹千觞点点头,并不因他拒绝了自己而丧气。
“少恭若不这么想,便不是少恭了,我知道你绝不肯随波逐流。这一点,正是少恭最令我倾心之处。”
欧阳少恭又默了一瞬。“你日后便不会这么想。”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尹千觞留下这一句,总算离开。欧阳少恭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过了好半天,才扯到唇角,却没能笑出来。
没想到,事情发展竟是这样有趣。
尹千觞的心思,他千般算,万般算,却没算到他竟会生情。
那么……
若是日后尹千觞记起全部,定然会更加的……有趣……
仅在第二日,欧阳少恭期盼的光景就实现了。
这一日,他将仙芝溯魂丹交给百里屠苏,尹千觞随百里屠苏一行去了南疆乌蒙灵谷。
用腾翔之术,不过半日便到达目的地。
尹千觞一路上想了许多。自己的事,风晴雪的事,欧阳少恭的事。
昨日的吻,实属突然,然而他一旦明白自己的心意,却又觉得,自己近日所为……那些在风晴雪与欧阳少恭间的摇摆不定。
他为欧阳少恭做事,不但是因为要偿还欧阳少恭的恩情,更是因为——
他喜欢他,心甘情愿为他做事。
如此一来,虽是愈发愧对风晴雪这唯一的妹妹,但前些日压抑于心的各种情绪,却得到了释放。
尽管那份轻快只持续到他到达乌蒙灵谷为止——
站在乌蒙灵谷的入口,尹千觞正对着爬满青苔,显出几分颓败之色的女娲巨像,尽管早有记忆,神祇的震慑之力仍如巨大。
心灵遭受的冲击忽然让他全部记起来了。
——就这这座女娲巨像下,手持铸魂石的杏杉少年,向他轰来的法阵。
——竟有血涂之阵释放的焚寂剑中万千冤魂,发出震天的哀鸣。
——还有漫天的血色。
屠杀乌蒙灵谷全村的少年,那张脸与七年前的欧阳少恭重叠到一处。而余下的事情不用推敲,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欧阳少恭所救。
断裂的记忆,于此刻全都续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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