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千觞苦笑着摸上下巴，不知不觉间，语气中染上些自嘲。
“何况，待我恢复记忆，蓬莱烈火之中，我自问没有信心一个人活过一生，便更不能让你死了，所以我想尽办法要救你。”
尹千觞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救你，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还没有厌倦世间的风景，我还想活下去。”
“噢？”
青年神色几度变换。这段话里需要理清的东西实在太多，到头来却是理不清了。
他只抓住了一个浮于表面的问题。
“那你是怎样救下我？”
“你听过辟邪之骨吗？”
“辟邪之骨？”青年轻声反问。他对这个词很是陌生。
“辟邪是太古时代的妖兽，其骨集天地灵气，可以塑造躯，亦可容纳荒魂。至你我的时代，这种仁兽几乎已绝迹天地之间。”
“所以你为了救我，去寻找辟邪之骨？”
尹千觞点头。“确切地说，是为了复活你。当日你已死去，我却还不知世间有仁兽辟邪。我一心只想救下你，便锁住你的魂魄，带着你漫无目的行走于世。直到九百年后，遇到故人。”
“九百年……真是漫长。”青年动容。
面前这人所说的故事，是愈发地不可思议了。然而，他却艰难地陷入了认知辨识的陷阱中。
对于尹千觞之前所讲的一切，他都有着莫名的熟悉感，他甚至能够体会故事中那人的心境。然而，从“自己”的死亡开始，一切又是未曾听闻过新鲜。
对于不知道的东西，青年忍不住想要去一辨真伪。怀疑一旦产生，他脑海中仅存的那点现代人的意识又苏醒了，提醒着他把一个奇幻故事当真有多可笑。
甚至于，面前这个很有好感的人，归根到底也不过是旅途中的聊天对象。这仅是一次较为奇特的萍水相逢，当他们走下飞机，又将各奔东西。它的本质就是一次邂逅，和世间的任何邂逅都没两样——两个人出于偶然汇聚到一起，然后在下一个偶然或是必然的相遇之前，仍然要分离。
于是青年想：何必沉浮于真相与假相之间，事实本来就不重要。
唯一不可否认的是，这个故事确实扣人心弦。
“你的九百年想来是过得很艰难。对了……你遇到的故人是是谁？”
青年想象着，尹千觞带着他的魂魄在世上流浪。时光荏苒，熟悉的渐渐变为陌生。而后有一天，他终于遇到了“故人”。后者对前者而言，意味着不变的旧日。
但青年随即又想到，又是哪一位故人，九百年后风采依旧？
“是我妹妹。”尹千觞爽快地说出答案：“正是她告诉我，辟邪之骨的用处。”
“你妹妹怎样活过了九百年？”
“这个……我不想说。”
尹千觞迟疑了片刻，缓缓说道：“我和妹妹都活得很艰难，这和你脱不了干系。我妹妹被卷入你和另一个人的纠葛中，但这件事我不想说，因为这是你和别人的事，而非你我之间的事。”
见他不愿说，青年便不再追问，尹千觞却仍是禁自倔强地抿紧了嘴唇。
好一会儿，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两人陷入长久而尴尬的沉默中。不知何时，乘务员推着餐车缓缓地路过，而后，过道的灯熄灭了，只剩座位边一层黯淡的光，将彼此的脸孔隐藏进蒙昧中。
昏暗之中，只听到对方略嫌滞重的呼吸。
这一份尴尬，却因他们看不见彼此的脸，而化解不少。
是青年先笑出声来，他轻声问道：“后来，你就是用那什么……辟邪之骨复活了我？”
尹千觞并不正面作答。“辟邪之骨可以塑造肉身，到它灵力耗尽之时，它所承载的魂魄又将再度消散。假如我流浪九百年，才知道辟邪之骨的存在，又花了近三百年才得到它。最终重塑出你这一世，而你我相聚，却只得这一世。这番计较，是划算还是不划算？”
“划算。”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欧阳少恭会这么说。”青年诚实地回答。
虽然，用现代人的眼光看来……为了一个虚无的目的，一直活下来。即使厌倦了，仍然去追逐那一丝飘渺的依靠。执着到这个地步，其中的种种，已经不是一句划算或不划算可以概括。
但他将自己当成欧阳少恭，又觉得这其间种种可以理解。
这个人用他的形式在对抗，一个人活下来的孤独。
所谓渴鹿逐焰，疯狂到可怜，愚蠢到可爱。
他思索了片刻，问道：“你做了那么多，有后悔过吗？”
尹千觞微微一笑：“我刚才说过，救你是为了我自己，就算后悔也别无他法。”
青年慢慢地咀嚼着这句话，禁不住又问：“那你怨恨吗？”
“怨恨？”尹千觞轻声重复道，却又笑了。
“我不恨少恭。”
尹千觞不恨欧阳少恭……
他不恨我。
青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眼前却是忽然一黑。原来是尹千觞的脸凑了过来。
后者的唇轻柔地贴上他的唇角，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轻柔得仿佛不曾发生过。
又如同朝露的幻想，顷刻之间消失在蒙昧的昏暗中。
“但他让我辛苦了这么久，总归是有些生气的。”
震惊之间，低哑的声音自青年耳边想起。他瞪大眼，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唇。
尹千觞的手却是伸了过来，重重地握住他的手，将之挪开。
青年觉得那只手冷得惊人。
随即，尹千觞的唇又贴了上来。
不同于手的冰冷，他的嘴唇的是温热的，以游刃有余的缠绵缱倦，撬开了青年的齿关。
他专注地吻着对方，舌尖舔舐过口腔的每一处，直到他觉得够了。而后，他的手钳制住对方的下颔，他以为对方会反抗，但其实没有。
青年只是怔怔地应承着突入其来的侵占，眼中全是迷茫。
连拭擦嘴角的动作都不曾有。
他问他：“你气他让你奔波，就用这种方式报复他？”
尹千觞的拇指滑过青年嘴唇，缓缓抹掉从唇角溢出的透明津液。
“也算不上报复，只是一点发泄吧。”
接下来，尹千觞所说的东西，却是愈发地沉重。
“一千多年……太长了。我一个人活着，即使厌倦了也不敢死，本是无所谓的，但你重生了。我想，若是你一直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会不会成为与欧阳少恭不同的人……于是我将你交给普通人，默默看着他们将你带大，为你起名为……”
尹千觞顿了片刻，说出一个名字。那正是青年的名字。
他的语气中带着犹疑，因为那个名字对他而言十分陌生。他所追寻的人，漫长的生命中有过数不清的名字，一个个名字于他而言不过是难懂的记号，不像“欧阳少恭”这四个字般，刻骨铭心。
而青年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他的意识终于有些清醒——
一个发生在夜晚航班中的古怪游戏。
坐在身边人所讲的故事虚幻如梦。
但那个游戏、那个故事之中，竟然嵌合着他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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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之六 夜航（下）
尹千觞的拇指在青年唇上擦拭，然后转移到了面颊，细细地品味那一处肌肤的触感。
“我看着你与普通少年无二般长大。你七岁那年，父母送了你一条猎犬，到十岁那年，它病死了，你很伤心，决心要做医生。所以到下一年的生日，你不要父母送你山地车，买了一堆医书……对了，那些书至今仍然放在你老家床头的小书架上。我就想，你不愧是少恭，你与他选同一条路。而你十四岁那一年，则是……”
一件接一件关于青年的事，被尹千觞娓娓道来，青年愈发震惊。
他的声音终于失去了从容。“你……到底是谁？”
继而有些凌厉起来。“不……你到底想做什么？”
尹千觞微微一笑。
“我是尹千觞啊，为你奔波了一千多年，现在来找你。”
这一句却像是誓言，在预兆青年接下来的命运。
而后，他又一次将唇覆到青年唇上，他含住对方的唇瓣，牙齿探了出去，不轻不重地撕咬着。
青年终于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
尹千觞仿佛早已料到，一只手圈住青年的肩膀，将他的所有抵抗禁锢在自己怀内。钳制住下颔的另一只手则松开了，随即探入对方发间，强迫他扬起头，承受他的亲吻。
原本温热的舌头，在追逐与闪避中逐渐升温，烫得惊人。
青年愈是挣扎，来自尹千觞的侵略越是浓烈，温柔和从容不迫的假象终于被撕破。后者霸道地卷住前者的舌尖，像是要将他口中的水分全部夺取一般吮吸着。青年睁着眼奋力挣扎，又觉得昏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令他羞耻不已的渍渍水声回响在耳边。
两人弄出的声响引来乘务员。
青年察觉到近在咫尺的脚步声时，全身都绷紧了。尹千觞却是不慌不忙，将他的头颅按到了胸膛中。
他甚至很有余裕地调整了一下身形，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青年。
时机恰到好处，当乘务员到来，所看到的是遮挡了一切的背部。
“那位先生不舒服吗？”
“是啊，他似乎有些发热。”
尹千觞一边回答，手指仍在青年发间摩挲着，如同安抚小猫小狗。青年察觉到这一层意味，羞愧得简直不想动弹。
尹千觞唇角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微微挪动了身体。乘务员拧开灯，从小小的缝隙中看到了青年的状态。
身体蜷缩成的一团，满脸不正常的绯红，像是要滴出水来的湿润。
乘务员吓了一跳。“你们需要药品吗？”
“不，谢谢。我有药品。”
尹千觞说完，站起来，将青年置入自己怀中。
青年愤愤地想：骗子。
但他没有揭穿他，他已经知道自己躲不开尹千觞。
胜负已定——在他紧张到全身瘫软，而尹千觞仍然从容不迫的时刻，短暂的反抗便失去了进行下去的意义。
一开始明明是个有趣的游戏。
后来游戏变质了。
现在，它不好玩。
青年认命地将头靠到尹千觞肩上，这一刻，脑中有一些记忆正在复苏——那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有一个人影发着微光。
那人从远方一步一步走过来，杏衣广袖，眉眼温柔，嘴角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青年不由自主地为那人的温文尔雅倾心，上前了几步。直到那人凑得极尽了，他才发现对方的笑容里着隐藏着狰狞。
他害怕了，他开始后退，仍然无法抗拒对方越靠越近。
抗拒着，挣扎着，两人终是融为一体。
下一瞬间，他二十多年累积起来的……对于这个世界的信任，被一股古老又庞大的妒恨搅得七零八散。
从过去到现在的记忆不断浮现，他冷冷地蹙起眉。
待到青年再一次睁开眼睛，毫不迟疑地呼唤着面前的人。
“千觞。”
温和的语调里，微微透着润泽的湿气。悠缓闲适的声线，抹消了最后一丝不确信。
不。应该说，他现在已经不在是那个不需要出现名字的青年，他已经成为欧阳少恭。
“少恭……”
尹千觞有一些欣喜，伸出手去抚上了他的脸，但还有些不确信。“是你吗？”
欧阳少恭唇角浮上了一丝戏谑。“我的巫咸大人，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尹千觞的手，在欧阳少恭面颊上顿了片刻，仍是追逐地抚下去，探入欧阳少恭发间。
“你的记忆，似乎已经恢复，看来辟邪之骨与你的魂魄融合得极好。你的情况，比百里屠苏好上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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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结局 一世圆满
结局一世圆满
欧阳少恭与命运相争了万千年，仍然逃不开天意弄人。
蓬莱山顶，他说想要与天一争，改写寡亲缘情缘的宿命，却没发现思念入骨的妻子一直就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