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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雪乌龙见到沈浣,飞起前蹄不停撒欢,若非沈浣骑在它背上,便恨不得用头撒娇般去拱蹭她。
沈浣见到俞莲舟,刹那之间喉间微抖,却重重的向他点了点头。
俞莲舟一拍她肩膀,以手背替她擦去额边混了尘土的汗水,沉默无言。
沙场之上烽火狼烟,虽只短短两日的分离,多少生死一线之间,再多的关心问候也只徒自苍白。
一场凶险异常的分离,只转眼一刻的作别,也只转眼一刻的相聚。几十万乱军重围之中,同袍兄弟生死不知。
“前面战况如何?”见得俞莲舟与张松溪自高坡上而下,沈浣当即问道。
俞莲舟沉声道:“罗兄弟带人杀入敌阵,被截断后路,陷入重围。”
沈浣狠狠扼腕,“我就知道他不肯乖乖西撤!”言罢翻身上马,同俞莲舟道:“二哥,我拎罗鸿出来,去去便回。”
只身杀入几十万元军之中,却只说“去去便回”,似是安慰似是谎言。
“我与你同去。”俞莲舟不置可否,一手拉过她身后两个侍卫的一匹战马,翻身而上,“咱们一起,去去便回。”
与卿同一身。
沈浣心中一热,难言甘苦,却是豪气徒生。十五岁时她孑然一身,驽马劣枪,只凭一股血气,数万元军之中尚能杀得三进三出。如今沥泉在手神驹精良,更有可生死相托之人并肩而往,便是几十万元军在前又有何俱?生死不过一条性命,男儿征战沙场,又何惧马革裹尸而还?
“好!”沈浣朗声而笑。
俞莲舟一回身,正想嘱张松溪前去萧策营中报信,却见他早已翻身上马,向他笑道:“去去便回。”
俞莲舟一叹,他素来爱护师弟,却也明白几个师弟性情,别人尚好,四弟张松溪若是拿了主意,等闲是谁也劝不动的。他从怀中一摸,取出一把事物交与张松溪手中,“四弟你收着。”
张松溪低头一看,不由一怔。手中竟是二十余枚指甲大小的黑沉铁球。他见多识广,立时认出这却是由西域流传而来的霹雳雷火弹,当即明白这只怕是俞莲舟火烧元军鹿邑行营的火器库时随手带出来的。将那尚带着俞莲舟体温的十余枚弹丸塞入怀中,一声长喝,跨下骏马腾跃而起,直向前面的沈浣与俞莲舟追去。
元军外围锋线之上的士卒刚刚收拢合围阵型。颍州军方才杀入势头太猛,早已冲散了阵型边缘。如今几十万人将其合围在内,锋线士卒方松了一口气。然则一口气未及吐出,便见得南面三道黑影疾速而来。
“站住,什么……”一句话尚未说完,人影已到眼前,最前面的数名士卒只觉双眼一花,颈间一凉,腥红漫天,热血喷在脸上,待要看清,却只见得自己无头的身体颓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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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军重围中央,戈雅特丈八大戟一横,架住罗鸿当胸一枪,虎口剧痛,脚下“蹬蹬蹬”连退三步,却是口中强硬,冷声笑道:“你这般功夫也敢打沈浣的名号?!”随即大戟一翻,猛扫罗鸿双膝而去。
罗鸿猱身一跃,长枪一转,脚下十八路鸳鸯连环腿踢向戈雅特门面,忍着方才被他内力一震的气血翻腾,嘲笑道:“就你这功夫,也配让沈大哥亲自动手?!”
戈雅特不熟中原功夫,被罗鸿这一招攻得措手不及,急中生智猛地合身扑上保住罗鸿双腿,竟是蒙古摔跤的招数。罗鸿大惊,长枪疾刺他肩井,却没躲过他这一扑,戈雅特肩头中枪,两个人同时倒地,滚得数滚。地上早已被两军交锋之时的鲜血侵染的泥泞无比,两人战甲浸血和泥,狼狈不堪,然则生死相博之中,却是根本无暇在意。罗鸿一个鹞子翻身腾跃而起,戈雅特亦是分毫不弱,尚未由得地上起身,手中大戟疾戳向罗鸿小腹。两个人再不多说,一来一往招招凶险,皆是拼命招数。
戈雅特的大戟招数与苏赫巴鲁一脉相承,却更是狠厉决绝。罗鸿枪术比起沈浣虽然失之精妙,却多了五分霸气勇猛。沈浣与苏赫巴鲁身为战将,朝天岭一战生死相拼,已是凶险异常。而此时戈雅特与罗鸿狠厉决绝之意与霸气勇悍之势针锋相对,有去无回之势更胜往昔。
罗鸿已于战阵之中苦战数个时辰,又连挑数员元军大将,早已疲惫不堪,如今全凭一股血气。手中越发凌厉的芦叶点钢枪已用了八年有余,多少沙场阵战亲密无间。他忽然想起沈浣将它交放入自己手中的那一日,战死开州的何沧的奠礼。他不认得何沧,却牢牢的记住了那一日十几万男儿的肃穆。滔滔沙河之水奔流涌过,代替了何沧灵位之前的十余万将士的眼泪。没有尸身,没有遗言,没有墓碑,留下的,只是这一柄芦叶点钢枪,与十余万兄弟的怆然一跪。他忽地有种异常奇妙的感觉,仿佛是这芦叶点钢枪冥冥之中,将他与何沧连在了一起。同是三军先锋大将,同是从沈浣手中接过这柄相赠的长枪,也同是明知必败却毅然决然的选择一战到底。一瞬间,他竟无比喜悦起来:原来沈大哥自第一日起,便知我能成何将军那样的人物。
他一枪缠上戈雅特劈刺而来的大戟,死死压扣住,却被戈雅特猛力一抖,弹将开来。罗鸿胸口气血一滞,强压下喉中一口腥甜,退出两步,芦叶点钢枪翻转,猱身再上。他虽没见过苏赫巴鲁,却知这位当年中州第一勇将死在沈浣枪下,亦知戈雅特与沈浣得杀父之仇。如今交手,嘴上虽硬,心中却是明白,这少年加以时日,必为颍州军乃至沈浣的劲敌。
养虎遗患。这只虎养在元军之中,随时可以发难,无论阵前营后,终究将是大患。
他今日孤军深入,只为重创元军前锋,原本便没打算活着出阵,如今却是打定了主意,定要拉得戈雅特垫背。他清楚戈雅特武艺实比自己略高一二,如今自己又是久战无力,再打下去,胜算更少。当此际者,罗鸿心思竟是无比清明,转眼之间,心中一横,即便定计。但见他长枪一扫,架住戈雅特大戟攻势,随即退了两步,竟似内息不济,接连数招,手上愈发虚软,腰间小腿先后中了戈雅特一腿一掌。
两人已斗了二百余招,戈雅特接连两招得手,心中大喜,只道罗鸿力气不济,当下大戟之上招数更是狠绝无比,接连攻出一十八招,招招致命,罗鸿接连闪躲过一十八招,脚下急退,已至阵边,狼狈不堪。千钧一发之际,谁也无暇注意到南侧元军重围之中竟是突起喧哗呼喝之声。
戈雅特冷笑一声,大戟应声而起,猛然劈向罗鸿前胸,罗鸿长枪一横挡架住攻势,戈雅特大戟不退,竟是摆明要拼得罗鸿力竭弃枪直刺入他胸口,罗鸿全力格挡,两人均是使出十成力道,竟是要在这一招之上分出生死。
“罗鸿!”嘶喊之声遥遥传来,生死相博的两人却是谁也未曾听到。
戈雅特紧盯着罗鸿近在咫尺的双眼,却忽然见得其中一律明亮笑意蓦然闪过,不由猛地一愣,尚未反应过来,便觉得大戟之上抗力猛然一松,噗嘶一声闷响,手上鲜血喷涌,竟是大戟狠狠刺入罗鸿左胸。戈雅特全力前抵之际手上骤然失力,整个人猛然跌向罗鸿,几乎趴在罗鸿身上。电光石火之间,就在他怔愣之际,耳畔忽然数声惊叫:“将军小心!”他尚未来得及回头,便觉得背心猛然一凉,随即剧痛入心,竟是罗鸿趁其一戟得手失神之际,以贴身匕首狠狠刺入他后心。
“罗鸿!”嘶喊之声近在咫尺,却终究差了一步,被无数刀枪阻隔,只一咫尺,便是远隔天涯。
这一招罗鸿己计算许久,精准无比,戈雅特一双虎目怒睁,竟是当即毙命,“砰”第一下,两人同时狠狠栽倒在地。罗鸿此时竟已感觉不到胸口剧痛,躺在地上长出一口气,但觉周身轻松自在无比,仿佛整个人都要飘离。朦胧之间,忽听得耳际喧哗之声大盛,“挡住他们,放箭!快放箭!”随即便是无数利箭劈空之声,眨眼功夫,直觉自己身体被猛然抱起,那嘶喊之声终于到得耳畔,熟悉而凌厉,“罗鸿!”
“沈大哥……”罗鸿双眼模糊看不清楚来人,但那喊他姓名的语调却是熟的不能再熟。
每每营中他新捅了篓子或是违了军令,沈浣必是无奈的端坐主帐之中一次又一次的教训他。
方才一幕幕皆看入沈浣眼中,她枪下血流成河,只恨生不出双翅飞过去抢下罗鸿。待得俞莲舟在重围之中以肩借她足下之力将她送入战阵之内,罗鸿的匕首已然插入戈雅特后心。
元军惧于三人竟如战神精猛异常,旋即以强弓劲弩疾射。沈浣顾不得密密麻麻马的如雨长箭激射而来,飞身而起只顾伸手去抓倒地的罗鸿。噗嗤一声,一只长箭正中她抓向罗鸿的左手,竟然射得对穿。沈浣满眼通红,如何还顾得手上疼痛?死命一掰那长箭,生生将它拔出手掌,随即一捞,牢牢将罗鸿抓起护在身后。
罗鸿胸口鲜血源源不断涌出,沈浣接连封闭数处大穴,竟是丝毫不止。
俞莲舟与张松溪皆以外袍灌注真气,舞得密不透风,护住抢得罗鸿的沈浣向后急退。
无数元军铺天盖地一般涌来,沥泉长枪到处尸身堆积如山。沈浣一世,生平头一次,沙场之上竟是听不见任何声音,竟也似看不见任何敌军,一杆沥泉金枪便是锁魂的铁索重镣,所到之处,无有生还。
阻截元军早已被照雪乌龙之上的沈浣犹如恶鬼索命一般的杀气震慑得心胆俱裂,竟是纷纷避闪无一人敢拦。三人杀出军阵的速度竟比来时快上数倍,只片刻间便杀出阵中。一时之间,几十万元军竟无人反应过来。答失八鲁在中军高处,看得一清二楚,身侧图格上前道:“总兵,追是不追?”
答失八鲁长叹一声,“追?便是追上,又要损我多少战将才能杀了她?”言罢左手蓦然发力,竟将手中座椅扶手生生掰断,“沈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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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莲舟三人杀出元军阵营,丝毫不敢停顿,当即飞身而起展开轻功往南疾驰。沈浣抱着罗鸿,俞莲舟一揽她腰际,却见她侧身避过,抬起头来,满面血污,“二哥,罗鸿快不行了!”
俞莲舟明白沈浣意思,当即与张松溪急寻了道边一处隐蔽处停下。沈浣将罗鸿放在地上,喂入三粒白虎夺命丹。俞莲舟一股内力急送入他后心,另一只手接连推拿他数处大穴,片刻之间,便见罗鸿缓缓睁开双眼,目光竟比方才在阵中清明甚多。不等沈浣开口,他轻声问道:“沈、沈大哥,你、你怎么……到了?安、安丰……”
沈浣喉间哽咽,强抑悲声,“我应你两日之内必来接应于你,又如何能食言?”
罗鸿脸色惨白,胸口血流不止,染红整个身子,却笑得无比明亮:“沈大哥历来、历来不食言……只是这回……这回你可没办法处置……处置我违抗军令之罪……了。”
沈浣一摸颊边不知是汗是泪的东西,咬牙道:“想得美!奈何桥边你等好了,这笔帐不算清楚,决计不能给我过桥!”
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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