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声谷前往龙门镖局护得其家小。两人当夜下山一路紧赶,这日便到了此处信州道上。
俞莲舟将长剑放到桌上,取下包袱,从中取出几块干粮,同莫声谷简单用了,权作餐饭。沈浣并未刻意去听二人说了什么,然而此时他一瞥之间见得俞莲舟那长剑,目光却是微闪。那剑鞘却是少见的黑檀,暗银云纹吞口,再无其余雕饰,意态古朴卓然,便是不出鞘,也辨得出端地是把好剑。沈浣看着那剑半晌,不由愣住,记忆中多年前的旧事一瞬间涌上,让他心中狠狠一动,猛然抬头去看对面那穿了石青长衫之人,强自按耐下情绪,连饮了三杯茶水才微微平复。借着添水之机再次打量眼前那柄长剑,若有所思。
这时那唱曲的小姑娘曲过三遍,边唱边逐桌讨些彩头,到了沈浣这里,正唱到一句“来时旧里人谁在,别后沧波路几迷。”,声音婉婉低回,颇是动人。心中本就有事的沈浣听闻不禁有些痴了,忍不住低低重复自语:“来时旧里人谁在,别后沧波路几迷……”沉吟片刻,不由又是看了那长剑片刻,似是心有所感,抬手便给了小姑娘一钱碎银。那小姑娘和身后拉胡琴的老者颇是惊喜,常人打赏不过三两文钱,未曾想到眼前这个衣衫朴素略带行旅风尘的少年人出手却是大方,不禁反复道着“谢谢公子,谢谢公子。”沈浣却只是摆了摆手,也不说话。
老者和那小姑娘唱罢了曲子,同茶铺老板讨了些水喝。茶铺老板倒是厚道之人,再加上这一老一小在茶铺里唱了半晌,也为茶铺招来些生意,便端来了壶茶,两个热馒头,和那老者闲聊起来。
“老哥这是由哪来往哪去啊?”
老者将那馒头给了小姑娘,小姑娘乖乖巧巧的坐在一旁吃起来,老者这才道:“我们爷俩儿这是打隆兴路过来,老家去年遭了灾,税收的重,这我们这一老一小的留在那也没个活路,这才典了东西出来,买个唱什么的,好歹能混口饭吃。”
周围几人听了,均是忍不住微叹。当其时者,元蒙暴虐,世道多艰,民生凋敝,常有流民为了生计背井离乡,往往一家数口无以为生之事亦是寻常。这老者和小姑娘虽然皆是辛苦风尘之色,但至少模样周整,已算是运道不错的了。
那老者又道:“这不由信州过,打算奔着上饶去。那地儿大,买个唱兴许能多赚些钱物,也不用这般饥一顿饱一顿的。”
谁承想那茶铺老板听了,上下看了看那小姑娘,连连摇头,一本正经道:“老哥,我看你们爷俩儿不容易,好心劝得一句,眼下时节,还是莫要奔那上饶去了。”
老者不明所以,问道:“哦?这上饶却又怎么?不瞒大兄弟你,爷俩儿老的老小的小,有口饭吃都不容易,太远也走不了啦!”
茶铺老板连连叹气摇头,“我这茶铺来来往往都是行脚过客,打从年节一过,就听不少从上饶那边过来的人说了不少事儿。约莫自打去年冬日,这城里就开始丢孩子。从一两岁的孩子到十岁出头的,不论男女,都丢。一开始还是城里庙外的孤儿,也没太有人在意,可是到得后来一些平常人家的家养孩子也开始丢了。这些孩子爹娘把事情告到衙门,谁承想衙门竟是不管,只是这么拖着。一来二去,据说到得现在,已经丢了十几个家养孩子了。我看老哥你孙女这小模样,进了上饶城,怕是闹不好……唉,总之老哥你听句劝,宁可远点奔临安去,眼下这时节,也别过上饶。”
左近几桌的客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愣,连那老者也瞪了眼。却听得旁边一桌客人问道:“老板,这好端端的丢什么孩子?官府却也不管管这些人牙子?”
老板嗤了一生,苦笑道:“哪是什么人牙子?我舅哥便在饶州府衙某个杂差,前两天我听他说,这事万户府哪敢管?说是朝廷一个什么参政的夫人正在上饶,也不知听了个什么方术道士的鬼话,说是童血能养颜,这才连买带骗弄了不少孩子关在府上,只为了取血。”
这话一出,几桌临近客人均是倒吸了口凉气,无不愤愤。沈浣忽地抬头,见得对面拼桌两人之中的那名少年此时亦是怒意满面;“砰”的一声一拳击在桌上,开口道:“老板,难道这就没人出头么?!孩子爹娘呢?”
老板叹息摇了摇头,“我那舅哥说,上个月有两个汉子闹到那参政府上去,结果还能怎样?还没进了那府门,便被一顿毒打了出来。如今这天下都是元蒙鞑子的,个把人命,又有谁能在乎?老哥,要我说,便是宁可多走上些路,先避开上饶这是非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摇头叹息,再是愤恨,茶铺老板说得却是在理。自崖山海战宋灭以后,元蒙为中原之主,汉人性命,尤其是南人性命,近乎被视为草芥。而元人在江南以重典立威,更是民不聊生。这等事情,除了躲避,实是无他法可想。一时之间,诸人均是议论纷纷,其间不乏愤恼诅咒,却有无能为力。那老者则向茶铺老板连连道谢。
自打方才,沈浣便一直留心桌对面的两人,此时见得年长一些的男子也不开口,只是向那小姑娘招了招手。小姑娘见得他冷峻模样,微有紧张略略犹豫,半晌这才慢慢上前。这人到似极有耐性,也不催小姑娘,耐心等着她一步一磨的到了桌边,便从包袱中拿了些碎银放进那小姑娘手里。小姑娘一看立时一愣,那碎银竟能有一两还多些。连连俯身行礼,“谢谢、谢谢爷,可是这么多银子,我、我……”说着竟似不敢拿。此时小姑娘的爷爷也过了来,一看一两多银子,也大吃一惊。一两银子,近乎够祖孙两人三五个月的生活之用了。
一旁少年却是爽快笑道:“老丈,这银子您收了,能够一段时间花销了,带了您孙女再多往北边走走吧。千万莫要去上饶了。我听说颍州两地方当有汉人义军杀了鞑子的官,自立营帐,对百姓们放衣放粮,来者有份。老丈倒不如带了这小妹妹往那边去,这一老一小也好讨生活。”
沈浣自进了茶棚便未有开口,此时忽地出声道:“颍州眼下常有小股元军袭扰,刘福通部迁移频繁,也并非全然太平。老丈可由此往西向黄州而去,彼处徐寿辉部势大,对百姓勤加照顾少有兵事,鞑子更加不敢出没。而若由彼处复往西入得川中,才乃上佳之选。”
茶棚中立时便有几人点头。俞莲舟侧头看向沈浣,见他也正打量自己,便点头为礼。他方才见沈浣举止吐息,便觉此人功夫可圈可点,如今听得他两句劝言,竟是对时局看得这般精准。一旁莫声谷哈哈大笑,毫不介意沈浣与他所言不同,只道:“这位兄台说得对,川中如今才是太平。”
老者方才听茶铺老板说,本就不敢再去上饶,可是又愁眼下盘缠实在支撑不到更远的地方。一筹莫展之际竟遇得了几人给了这些碎银,又得了指点,心下感激无以复加,连连拜谢。“三位爷,小老儿无以为报,几位定好人有好报,安康福寿,长命百岁。”
俞莲舟虚手一托,请那老者起来。到是少年有些不好意思,闹了个大红脸,赶忙去拉老者。沈浣却看着那小姑娘,略略出神,不知在想写什么。
俞莲舟与莫声谷两人也不多留,付了茶水钱,出了茶铺翻身上马,沿官道而去。
这厢老者携了孙女,一直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在官道尽头,这才收了东西,谢过老板,一路往西去了。
茶铺里其余几桌客人看完一出,又复各自谈论各自话题,老板也回了柜后继续算着账簿。一切便如无数路边寻常茶铺酒肆一样,原本陌生的行客商旅来来往往,短暂相识之后随即各奔天涯,不复相忆。
沈浣此时不由自主的摸上自己的长剑,微微眯了眯双眼,若有所思的看着官道远方。半晌从怀中套出茶钱扔在桌上,随即出了茶棚翻身上马,一声清叱,转道往东而去了。茶棚边几株杜鹃微微摇曳,花开正好。
第二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
三更时分,上饶参政府后花园西面偏僻被人的一条小道之上,两条人影迅捷一跃,平地拔高两丈余,轻轻巧巧的翻过围墙,悄无声息的落在后花园内,随即一闪,眨眼间便消失了。巡夜的守卫还以为自己眼花,一句“是谁”尚未开口,便觉得后颈一痛,立时两眼泛黑晕了过去。
两人正是前日里在茶肆中听到上饶一事,日夜兼程赶来的俞莲舟和莫声谷。他二人虽然奉师命急于赶赴龙门镖局,但是武当家教,素以锄强扶弱为要,此事即被他二人知晓,一想若是过得数日,许是又有不知多少无辜孩童遇害,何能袖手旁观?是以当下一商量,星夜兼程奔了上饶,欲尽速解决此事以后再赴龙门镖局。
两人一到上饶,立时打探了这参政的事情。一听之下,原来这参政仗着上饶远离大都,家里人平日强占民田欺男霸女之事多得罄竹难书,抢来百姓田地复又强租出去,每亩到比本就让百姓没有活路的官订四旦租收还多加了一旦。相比之下,这掳人幼子不过是一件而已。如今既然无法袖手,俞莲舟和莫声谷二人遂决定到要处理得干净才是。
两人趁着夜色翻墙闪入参政府后花园,点倒了先后两班巡夜的守卫,避在后花园的假山之后。白日里两人已探得清楚明白,那些孩子被关在后院偏厢的地牢之内,继而商量好由莫声谷去地牢解决掉守卫将孩子由西侧偏门带出,而俞莲舟则去寻那为祸的参政。
莫声谷在假山后抬手点倒最后一拨巡夜的护卫,探头四下查看片刻,发现再无他人,看了俞莲舟一眼,“二哥,我去啦!咱们一会斜巷见。”,说着便要往地牢方向而去。俞莲舟一按他手,顿了片刻,“一切小心,切莫托大。”
二师兄发话,莫声谷不敢怠慢连声答应,“二哥放心。”说着却仍旧有些迫不及待的往后边地牢而去。
俞莲舟见他跃跃欲试蹿出去的背影,知他十六七岁年纪,尚是少年心性,历练不多,练了多少涵养功夫也不一定便沉得住气。幸得白日里探查,未曾听说这参政府有何等高手,是以也便放心他去了。将被点倒的侍卫拖进假山后面藏的妥当,俞莲舟细细看了莫声谷待会带孩子们出来的小径上未再有其它异样,这才携了长剑往前院而去。
莫声谷这边展开身形,眨眼功夫便到了地牢门口。地牢门口的两个后守卫只觉得黑影一晃,一句“什么人?!”尚未出口,胸口膻中穴同时一麻,即便昏了过去。莫声谷俯身在两人身上搜了半晌,不见钥匙,也不在意,几步下了牢中台阶,一跃身伏在一侧,片刻不见内里再有动静,这才取了壁上一只火把,几步踏了进去。就着火光,只见得地牢不大,四个牢房内各自囚了五六个孩子。大一些的七八岁模样,最小的甚至尚是个一岁多的娃娃,被抱在一个大一些的小姑娘怀里。各自脸色神情均是委顿疲靡。孩子们似是这些时日惊惧多了,见了莫声谷莫不是害怕模样,缩在牢内一侧,警惕的看着他。此时此地,莫声谷哪里有功夫去安慰孩子,倒提起长剑运起内力,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