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功夫,刀斧手一路到得帐前,单膝跪地,手中托盘之上蓝布覆盖,鲜血浸染,其下分明便是一颗人头。
沈浣看了一眼,随即转向关校尉,“关校尉,你身为徐力所部直属校尉,本当按日清查千夫长所报出营士卒行踪去向,然则战事戒严期间,你却反复失察,军情军机屡次泄露,懈军背军,两斩兼犯,你可还有话说?”
关校尉“嗵”地跪下,“没有。”
沈浣长叹一声,挥了挥手,不再多言。
刀斧手上来,关校尉却是不理,“末将谢过元帅当年宿州一战救命之恩,此生再不能追随元帅杀敌,只盼元帅此后保重。”说着向沈浣嗵嗵嗵连磕了三个响头,随即猛然起身,昂然出了帐去。
俞莲舟看向沈浣,只见她脸色沉肃不言不语,然而放在案下掩在袖中得手却是紧握成拳,几不可见的微微颤抖。他心中一声长叹。明白这一刀下去,斩得是属将兄弟的项上人头,更是刀刀砍在沈浣心上。
又是片刻功夫,帐前再有一刀斧手并排跪下,托盘之上,又是一颗人头。
沈浣深吸口气,蓦然看向帐下武将首位的罗鸿,“罗将军。”
罗鸿一步出列,不等沈浣问话便开口道:“禀元帅,关校尉乃是末将属部。末将疏于督导,以致部下常例巡检松散,实是责无旁贷。轻军慢军,末将无话可说,但凭元帅处置。”
罗鸿声音未落,帐下十数名校官几乎同时出声,求道:“元帅!”
沈浣看着帐下诸将“唰”的一下齐齐跪倒,抿唇不语。
一直没说话的萧策忽然出言道:“沈元帅,罗将军于颍州军危难之时临危不乱,独撑大局,坐掌三军,回兵皇集,镇守安丰。此功,已大于失察之过。何况百万元军在前,正是用人之时,还请元帅三思。”
诸将的心几乎被沈浣的一皱眉高悬气来,但听得沈浣冷声道:“罗将军疏于督导部下,军规巡检松散,轻军慢军罪无可恕。然毫州一战,我军重创,他独稳军心,调度有方,虽不抵过,亦不可不记。来人,带下去,二百军棍,以正军规。观其后效,允其戴罪立功。”
一瞬间,几乎所有将士都猛然松了一口气。罗鸿拱手行礼,不待士卒上来,自行出了帐去。
营中诸将这厢刚刚起身,却只听得沈浣后面一句话,瞬间“噗通”又全部跪了回去。
“我沈浣身为颍州主帅,带兵十余载,却对帐下细作一事一无所知,导致贺、罗二将军重伤,狄将军下落不明,十三万颍州军兵溃柘城,一万精兵尽数阵亡于皇集,无一生还。这十余万兄弟性命,数万军资粮草,毫州西北城池一十二座,皆因此而丢。轻军慢军,懈军背军,实以我为尤。今日不处,实无以对十余年来我颍州军阵亡的数十万儿郎英魂有所交待。”
“将军!”
“元帅!”
“元帅不可!”
帐下诸将连带所有文官侍卫,悉数跪倒于地,呼声震动帐顶。
戴思秦朗声道:“元帅,试问哪支军中无有细作?哪路人马没有折损?您是三军主帅,如今强敌在前,万要保重自身,否则三军将士何以安心抗敌?”
刘福通起身,皱眉道:“沈元帅,戴中军所言甚是。你是毫州肱骨之臣,千万莫要自戕。”
萧策亦从案后起身,“沈帅,三思。”
一时之间,帐下诸人皆是语出反对。唯有俞莲舟站起身,却只看了沈浣一眼,合上双目,再无多言。
沈浣沉声道:“诸位不必多言,若非我轻军失察,狄将军与十余万兄弟早已柘城大捷,毫州安好,如何会得今日十余万英魂空归?不处沈浣,何以肃军纪,正军规?望今日诸将以我为戒,这十七禁令五十四斩,绝非用来戕害士卒,实是几十万儿郎性命,全系在这军规军纪之上。今日二百军棍,无可容恕,诸位再有多言,便是蔑视军规,同罪并罚。”说罢她一拂衣袖,迈下主案,临走看了一眼俞莲舟,见他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随即径直往校场而去。
诸将鸦雀无声,再无人敢多言半句,却同是随着沈浣出了中军大帐,拥往校场而去。
刘福通重重一叹,向萧策与戴思秦拱了拱手,出了帐去。盛文郁早在沈浣连斩两员武将之时,便看得傻了眼,这会才反应过来,不知何处凭白生了一股怒气,大袖一挥,“如何一群荒唐匹夫!”看也不看三人,一路走了。
萧策向俞莲舟点了点头,竟是微微一笑,“俞二侠,拜托了。”,亦是侍卫离去。
大帐之中,只剩戴思秦与俞莲舟二人。
帐外校场之上,远远传来士卒报数之声,“……九、十、十一、十二、十三……”罗鸿方才出去领刑之时,那报数之声两人皆是未有听清,远没这次的清晰,字字震耳,数数入心。
戴思秦看向俞莲舟,长叹一声,“俞二侠,元帅素来敬你,你如何不劝一句?”
俞莲舟负手而立,沉声道:“这二百军棍,肃的是军纪,恕的是她为兄弟日夜负罪愧疚之心。相比之下,这伤伤在身上,总强过烂在心里。”言罢向戴思秦一拱手,出帐直往校场去了。
戴思秦看着俞莲舟背影,不由微怔,不知所言,却是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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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瑜得了信儿赶来校场的时候,远远便听见报数之声,“九十九、一百、一百零一……”一句句报的她几欲杀人。待得她奔至校场边上,只见周遭早已围满了将士,一个个皆是虎目通红,见了她来,纷纷让出条道来。阿瑜急怒攻心,不顾其它,冲到前面,只见两根粗壮立柱之上,各自一根草绳粗环,离地四尺余高。沈浣跪在立柱之间,背对众人,双手死死扣住绳环。她战甲银盔卸载一边,身上只有单衣外袍,此时后背早已被血浸透,血肉模糊,一声不吭,双臂却是紧绷。
唰的一下,阿瑜眼泪就掉了下来,惊怒交集,一脚跺在挡在身前的一名士卒的足面。那人哀嚎一声蹲下身去。阿瑜推开他,摇摇晃晃的抄起场边兵刃架上的一柄长刀,尚未拿稳,就直冲柱边报数的校官而去。众人见了,哪里敢拦?更不想拦。自动腾出一条道来,任其双手合抱着刀柄,怒气蓬勃的向报数校官而去,口中骂道:“操。你。姥姥的会数不会?!不知道一百一十一后面是一百九十九么!”
那校官早已报得句句惊心,如今见得阿瑜一幅分明就要他性命的样子,竟连数到几都忘记了,“一、一、一……”
“我操。你个猪油入脑的猢狲!”阿瑜破口大骂,刀还没有拿稳便要挥刀砍人,只觉得手中一空,抬头看去,却见刀已在俞莲舟手中。
俞莲舟挡在她身前,沉默着向她摇了摇头,将那刀扔在一旁,深吸口气,转头对那校官低声道:“一百二十。”
阿瑜红了双眼,再也忍将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俞莲舟负手而立,身形岿然不动,势如凝岳,静静的看着始终不曾出声的沈浣。
无数士卒,再无一人出声,唯有校官微颤的报数之声清晰可闻。
“一百五十五、一百五十六、一百五十七……”他知沈浣回营,必定是一番风波,十数万兵马,不能凭白折损。
“一百六十九、一百七十、一百七十一……”他知沈浣既然选了这条路,便会走到底,为了沈竹,为了自己,为了颍州军中无数儿郎。
“一百九十、一百九十一、一百九十二……”昔日少年今朝戎装束甲,无论是肩头还是心里,都要担当起数十万士卒性命。这二百军棍,实已是她所担下的东西中,最轻最易的。
“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二百!”报数校官仿如大赦,周围诸将同是拥上。俞莲舟一手托住沈浣摇摇欲坠的身形,抬指接连闭了她数处大穴,以外袍罩住她一片血肉模糊的后背,抬手取了三粒天王护心丹喂入她口中,一手抵住她缠紧的胸口,内力送入输导心脉。阿瑜此时却是扶着沈浣另一边,手里拎着沉甸甸的霸王刀,怒瞪着急切想要上来查看沈浣情况的诸将,呼呼胡乱几刀逼开众人,声音哽咽却是破口大骂道:“操。他。姥姥!哪只王八龟孙再敢动姑奶奶男人?!”
第七十二章 今夜月明人尽望
主帅大帐帐帘严密掩着,隔绝了外面凛冽夜风。大帐之中,一片静谧,灯光昏暗,没有半个人影。一侧架子上放置了沥泉长枪与银甲,转过正中长案和黄淮地势图,便是一个不大的隔间,内设寝室。隔间之中透出微微灯火,寒夜之中,暖意昂然。
寝室之内,一张简单的行军床,一桌一椅,地上放了两只炭火铜盆,将内室隔间烘得温暖万分,令人昏然欲睡。另有两盏油灯高举,照着床上之人。
沈浣趴伏在床上,脸颊靠在臂弯中,双唇虽然仍旧无甚血色,吐息却是悠缓均匀,显是正在熟睡之中。她腰际以下盖着厚被,腰际以上却是半缕未着,一头青丝拖于枕畔,露出劲瘦紧实的肩和腰,曲线修长。然则整个背部,却是横七竖八深深浅浅无数棒伤,血虽然已经止住了,血迹也被清理干净,但伤口仍旧无比狰狞,皮肉外翻,绽裂开来。背心之处深入肺部刚刚愈合的旧伤也有些裂开,不断渗出血水。
俞莲舟坐在床侧,目不斜视,以洁净棉布擦去她背心伤口新渗出的血水以及旧日伤药,将手中一瓶苏木五合散一点点仔细的均匀敷在甚是骇人的伤口之上。他手下已是极轻,沈浣睡梦之中却犹自不住皱眉。
药粉渗入沈浣背后血脉,强烈的刺痛之感连俞莲舟闭住她数处穴道都止不住,“嘤咛”一声,沈浣睁开了眼,额头隐隐冷汗滑落。
俞莲舟低声道:“再忍片刻。”言罢两指按压她后腰椎骨处命门、阳关二穴以缓解疼痛。
沈浣本来背部撕裂一般的疼痛几近入骨,喘不上气来,此时却觉得一缕温热内力由命门阳关二穴注入,沿督脉缓缓而上,胸口吐息一松,疼痛之感略减,然则腰际椎骨之上的温热触觉却益发鲜明起来。带着薄茧的长指按揉着腰间肌肤,沈浣心里猛地漏跳了一拍,这才注意到两人情形,不由微微一窘。
她非是闺阁女子,征战多年,皇集一战能留下条命来便觉是万幸,如何会计较繁文缛节之事?皇集郊外木屋之中转醒之时,窘迫片刻,转瞬便淹没在自己曾隐瞒诓骗俞莲舟的愧疚之中。她身份一事决计不能让旁人知晓,阿瑜那时又胎位不稳,是以当时只有俞莲舟照顾左右。月余下来,两人虽然清白坦荡,但肌肤相触却是避不开去。
只是如今,比起那时,两人之间却似有了些什么不同。言语之间她难以形容,心中却察觉到异样情绪,仿如一点点微小的嫩芽,悄悄打心底冒出头来,竟是有些熟悉,与当初沙河大捷以后,两人再汝阳城中夜饮之时那种心情一样,忐忑之中带着三分窃喜,偏偏又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俞莲舟知晓的。于是只得侧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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