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淡扫峨嵋雪,一剑接花天下倾。”青云上人淡然一笑,“后来,世人不已经广为流传了吗?”
听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杜纷纷对他更为叹服。
这才是一代宗师的气度,胜不骄败不馁,面对失败泰然处之。
叶晨突然插进来道:“这座大殿你刚刚已经走过了。”
青云上人幽幽道:“我就是想再拖延一会时间。”
“……”杜纷纷眨了眨眼睛。她的眼睛好像……也爬山爬坏了,不然怎么会看到青云上人脸上出现畏缩的表情呢?
三棵高耸的松树。
树下一张八角石桌,四个石墩。
墩上坐了三个人。
两男一女。
两俗一僧。
杜纷纷手里捧着茶,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青云上人和叶晨一人执着一色的子,慢慢地下着棋。
若光是下棋的话,杜纷纷此刻恐怕早就已经梦周公去了,幸好他们还说话,说些杜纷纷很感兴趣的话——
“我已经破了唐门的案子,你应该还记得我们当初的赌约内容吧?”
“贫僧记得我们当初约定的是,在破案之前,你不得使用武功。”
“我杀唐门死士是在破案之后。”
“但是破洞而出,却是在破案之前。”青云上人嘴角微微一扬,自信从容,哪里还有半点慌张畏惧的痕迹,“杜姑娘虽然是后起之秀,但内力尚不足开山裂石。”
叶晨啪嗒,一子落在天元,“所以你故意让霍瓶瓶引我入洞,目的并不是要置我于死地,而是逼我毁约出手。”
青云上人并不否认,“贫僧总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杜纷纷已经听得呆了。
晨曦西照密云开
青云上人以子紧逼叶晨占据的天元,微笑道:“堂堂剑神应该还不至于翻脸毁约吧?”
叶晨不置可否,“事已至此,总要让我输得心服口服。”
杜纷纷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叶晨大人居然说输,他居然说输……
这真是苍天有眼啊!
她对青云上人的崇拜顿时直冲云霄。
“你我相交一场,何必如此谦虚。”话虽如此,青云上人在眼睑低垂的时候,还是难掩眸中得意。
叶晨不以为意道:“霍瓶瓶出身太原霍家,势力不容小觑,绝不是轻易任人摆布之人。”
青云上人接道:“只是她的弟弟刚好中了一种毒,解毒的引子只有峨眉金顶才有。”
叶晨挑眉道:“那种毒不会也刚好只有峨眉才有吧?”
青云上人道了声佛号,敛容道:“出家之人,慈悲为怀。以药济世尚且惟恐不及,如何还能制毒害人?”他顿了顿,正好对上叶晨似笑非笑的目光,肃容道:“不过人在红尘,身不由已,非常时期也只能用非常手段。”
叶晨道:“威胁霍瓶瓶是身不由己,那怂恿唐恢弘杀贾琼是否又是另一桩身不由己呢?”
杜纷纷吃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青云上人却是毫不吃惊,甚至没有半点动容地颔首道:“贫僧身不由己。”
……
至此,杜纷纷对于绝世高手的幻想彻底破灭……
小沙弥奉上茶盏。
热气袅袅,从微掀的杯盖中溢出。
杜纷纷斯文地饮着茶,因为这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事。
子不断落下。
黑白两色很快各占半壁棋盘,四边四角局势已定,独剩中腹,依然胶着。
叶晨夹起白子,搁在耳边,笑得云淡风轻,“从我下山那刻起,你就盯上我了?”
青云上人道:“确切的说,是你用烧饼将一个峨眉子弟拍到河里开始。”
叶晨道:“因为前天晚上我梦到你抢了我三两银子。”
……
杜纷纷继续喝茶。
青云上人也开始喝茶。
“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贫僧和唐门的案子有关呢?”
叶晨淡然一笑,用当初回答唐恢弘的三个字答道:“一开始。”
青云上人微惊。
“一个连吃饭都懒到恨不得两天吃一次的人,居然会千里迢迢跑到扬州来找我下赌约,你说蹊跷不蹊跷?”
青云上人叹气道:“蹊跷。”
“一桩在六天前刚刚发生的凶杀案,却让他半个月之前就出发来找我,你说蹊跷不蹊跷?”
青云上人的头几乎要低到茶盏里去,“蹊跷。”
“黄山道人要和长白老祖决战,戚家帮要和飞龙山庄火拼,天下有这么多可赌能赌且趣味盎然之事,他却偏偏要和我赌什么不用武功查唐门的凶杀案,你说蹊跷不蹊跷?”
青云上人道:“本来也不算蹊跷,只是连着前面两桩……的确蹊跷。”
叶晨摊手道:“既然有这么多的蹊跷,我怎么能不怀疑你和唐门之案有关呢?”
青云上人道:“因此你故意将计就计,来唐门查探究竟?”
“猜对了一半。”
“哦?”
叶晨微笑道:“在这之前,我必须先明白一件事。”
青云上人似乎已经知道他所指为何。
“你为何要引我去唐门?”
青云上人眼神闪烁。
杜纷纷看看他,又看看他,完全迷失在一团白茫茫的雾里,并非她太笨,而是他们所说的委实太过深奥。简直是天书啊!
“我想到了两种可能。”叶晨伸出食指,“一是,唐门案中有人与你关系密切,或者与峨眉休戚相关。”
青云上人连忙道:“我说过,楚越乃是绿水师弟流落在红尘俗世的儿子。”
哎?菁菁不是说楚越出身普通农家吗?
杜纷纷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却被叶晨抢先,“若是如此,那你更该盼着我及早破案,又何必用赌约禁止我使用武功呢?”
青云上人一窒,勉强辩驳道:“或许贫僧是怕你自恃武功,徒然树立唐门这一强敌。”
叶晨道:“你觉得你是这种人吗?又或者说,你觉得我会认为你是这种人吗?”
青云上人叹息道:“那第二种可能呢?”
叶晨弹出中指,“调虎离山。”
青云上人下颚微紧,“为何?”
“这正是我当初想的。”叶晨用棋子摩挲着下巴,“我好端端地下山,四处游玩,与你何干?怎么就劳驾你千里迢迢跑来赶我去蜀中呢?”
青云上人不语。
“我左思右想,只想到一种可能。”叶晨嘴角一弯,“那就是不久之后将会发生一件大事,一件让我不得不插手,不得不管的大事。而显然,你并不希望我介入。”
青云上人嘴巴抿得死紧。
随着叶晨一层层地剖析,一层层地抽丝剥茧,杜纷纷听得越来越入迷,也越来越紧张,扣着杯盖的手心竟然冒出冷汗。
叶晨突然停口,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丝绢,翻开她抓着杯盖的手掌,轻轻拭了两下,又将丝绢塞在她手中,才对着青云上人继续道:“当今天下,能让我毫不犹豫介入的大事,只有我家里的事。而牵连我家里的人中,能够请动你出山的,也只有那个人而已。而那个人所图谋的大事,也只有那一件而已。”
杜纷纷握着丝绢,被他一连串的那来那去那得头昏,忍不住问道:“究竟是什么事?”
“没什么,”叶晨淡淡道,“谋反而已。”
……
从青云上人要挟霍瓶瓶炸山洞,到青云上人怂恿唐哄哄杀人,再到青云上人协同‘那个人’谋反……
杜纷纷圆满了。她相信,经过这样的淬炼,再也没什么事情能撼动她的神经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去唐门呢?”青云上人在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开口道。
叶晨得意笑笑道:“自然是为了将计就计啊。”
青云上人动容道:“莫非你……”
“我已经把正在四海云游的锦绣侯暗中请回京师坐镇。相信他此刻正和南阳王暗地里斗得欢。”
青云上人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喃喃道:“怪不得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叶晨笑道十分得意。
青云上人叹出口气,道:“是贫僧坐井观天。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已入瓮而不自知。惭愧惭愧。”
“其实,若非我早知你是南阳王的妻舅,唐恢弘又对你唯命是从,我也绝想不到这其中的关联。”
青云上人道:“仅此一点,我已心服口服。”
……
她若是没记错,话题一开始明明是叶晨说想要输得心服口服,没想到一番话下来,心服口服的人居然成了青云上人。
杜纷纷看着叶晨俊雅温和的笑容,心中敬畏异常。
“不过,”青云上人话锋一转,又道,“幸好霍瓶瓶这着棋,贫僧下得总算不错。”
叶晨点头道:“的确不错。”
“你应该还记得,中途破坏赌约,等同于输。”
“我记得。”
“而输的人……”
杜纷纷愧疚得无以复加。
她可没忘记他们的赌注是何等的变态。一想到叶晨救了自己,却不得不被青云上人骑着绕峨眉山,她就恨不得找个地洞挖下去,把青云上人埋起来。
叶晨悠悠然地接下去,“必须答应赢的人一个条件。”
……
杜纷纷猛地抬起头。
为什么和她当初听到的不一样。
她瞪着叶晨,叶晨无辜地望着青云上人,“那么你的条件是……”
“不得插手南阳王之事。”
“可以啊。”叶晨答得爽快。
青云上人狐疑地看着他。以他对叶晨的了解,他绝非这样轻易妥协之人。
果然,叶晨道:“不过,我们当初说好,赌注只能在唐门案破了之后才能实施。”
青云上人道:“唐门案当然……”他猛地收声。
叶晨微笑道:“你怂恿唐恢弘,就算不是元凶,也算帮凶。在你没有落网之前,案子还不算了结吧?”
青云上人瞪着他,像在瞪一只怪物。
杜纷纷简直想拍案鼓掌。
好人坏人向来是相较而言的。
在叶晨和青云上人之间,她觉得还是叶晨更加正直一点。虽然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词居然会加诸在他身上。
叶晨微笑道:“还是,我们再来一场赌局?”
青云上人沉声道:“怎么赌?”
“一招分胜负。”
“赌注呢?”
叶晨想了想道:“若是我赢了,纷纷归我。”
青云上人古怪地望了杜纷纷一眼,“若是输了呢?”
杜纷纷紧张地捏紧丝绢。难道叶晨准备把她当赌注?!
叶晨慢悠悠道:“若是我输了,我归纷纷。”
……
青云上人面无表情道:“那关我什么事?”
叶晨道:“如果我赢了,你就看着纷纷归我。如果我输了,你就看着我归纷纷。”
纷纷问疑如雨落
叶晨和杜纷纷逛荡着下山。
杜纷纷惊讶道:“他就这样放过你?”
通常阴谋被揭穿之后,凶手不是应该狂性大发,和揭发者鱼死网破吗?怎么气氛这么和谐?
叶晨笑眯眯道:“嗯,大概他不太喜欢这个赌注吧。”
……
好吧。这个理由也算说得通,她转过头来问道:“那你就这样放过他?”
同样的,在揭穿阴谋之后,揭穿者不是应该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帜,和凶手打个你死我活吗?怎么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叶晨道:“纷纷啊。”
“干嘛?”她跳开两步,警戒地看着他。
“你应该记得我说过,我把剑埋了吧?”
“嗯。记得。”虽然在他使用无形剑气之前,她都是当笑话来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