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带了来,也不能穿,生过孩子的人,多少与姑娘身不太一样了,现在只能在燕娘以前的旧衣裳里挑几件来穿。
云沁摇头,微一笑,道:
“何必在乎衣着如何如何?那些皆是华而不实的东西,人与人相交,若仅仅看重富贵、地位,便不如断交。我这样穿挺好,能更容易看透人心。母亲,穷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短了眼界,穷了志向。”
燕娘怔怔的看着,仿佛有些不认得了,半天才说榛:
“外头会有疯言疯语……”
“不怕。我们生在尘世,总难免会经历风雨雪霜,风一阵雨一阵,总会有出太阳的时候。既然如此,那就何必自寻烦恼,去在意了别人的话,而令自己终日惶惶。母亲,是金子,总会发光。”
“倒是为娘的见识不如你了!你这孩子,是如此的有慧根……页”
燕娘抚着女儿的布裙子,轻叹息。
云沁浅笑,扶上母亲往外去,囡囡跟在身边,一跳一跳,带着孩子特有的朝气,母亲时不时回头看,摸摸孩子的头,露出了笑容。
一行人往老太太的焘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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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云家堡,不得不提一下章氏,这位乃是云佰万的母亲,外头的人,都称之为老太太,或是老祖宗,今年已六旬多。
这位老太个儿不太高,鹤发童颜,常年带笑,即便是喝令杀人时,也是一副含笑温温的样子,那份威慑,藏匿在笑容里。
据云沁所知,祖母并非祖父原配,乃是妾位出身,费尽心机才坐上了云家主母的位置。
据说父亲原本还有几个兄弟,后来,死的死,疯的疯,遁入空门的遁入空门,就只剩下父亲一个,顺利成章成为云家堡的继承人,带领着云家进入了一个崭新时代。
这和帝位之争,大同小异。
云家堡能有如今这样一个地位,这位老太太居功至伟。
未进焘楼,就听得祖母苍老的急不可奈的声音传出来:
“快去催催!催催。那娘俩怎还没过来呢?就算要说话,也可以到这里来说不是?真是急死人!”
底下人应声是,正要出来,
走在她们面前的秋婆婆马上笑着应声上去:
“老祖宗,不必让人催了,来了来了,全都来了!”
迈进高高的门坎,秋婆婆让了开路,笑吟吟的退到边上。
云沁看到白发苍苍的祖母,颤微微的在冷嬷嬷搀扶下走了过来,一双老眼直勾勾的盯着,烙着细纹的嘴角还带笑,显得有点异常激动,手上的蛇头拐杖往地上敲了两下:
“好啊好啊,你这小兔崽子,可晓得回家来了,恩?一走就是五年多啊,你这小兔崽子,这心,怎就这么的狠,从来不晓得往我这个老婆子耳边捎个信来,你这小兔崽子啊!可把人想煞了……今儿个终于回得堡来,却还扭扭捏捏不过来,难不成还要我这把老骨头过来迎接你是不是?”
一声又一声,叫的那个恨,可大家都知道,这是老太太喜极欢极的表现。
云沁放开母亲,在祖母面前跪了下去,看到祖母福福气气的,一点也不显老,心头颇为宽慰,含笑道:
“老祖宗,沁儿怎敢劳动您来迎,沁儿在这里给老祖宗请安了,老祖宗容光焕发,越活越年轻了呢!瞅瞅,这是谁家的大美人儿呢!!”
一如往常,她笑意侃侃,似乎这六年的光阴,从来不曾流逝了一般,她还是堡家那最受老太太疼爱,最能在老太太面前说上话的孙女。
“是哦,是哦,太姥姥是大大大美人,比我娘亲~美多了哦!”
囡囡本来在和云灿说话,这时蹿了上来,也跪了下去,摆开金字招牌式的笑脸,顺着母亲的话谄媚——
事实上,她的确没见过这么和蔼可亲的老太太过。
“咦,这便是小号版的小云沁啊!啧啧啧,生的真是像呢!这小鼻子,这小眼睛,瞧瞧啊,你们说是不是……”
老太太这么一说,边上的人自然会应声是的,谁会敢对这位黑漆漆的穷酸的不得了的小丫头投以鄙夷之色?
此刻,所有人很刻意的都忽视了这对母女那有点不尴不尬的身份:一个败坏妇德,一个乃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女。
“来来来,到太姥姥这边来,过来过来,让太姥姥仔细看一看,这丫头有多标致……”
老太太张开了一双手臂,老脸红扑扑的,看得出是真心喜欢上囡囡了。
“嗯!”
囡囡从来就不怕生,跳起来,蹦了过去,满满的将老太太抱住,踮起脚,不管三七二下一,便往人家脸上亲了又亲,乐得老太太笑开了花。
“沁儿啊,快起来,瞧瞧,瞧瞧,这几年,你们过的多不如意啊……可受苦了吧……嗯,如今,既然回来了,那就好好住了。沁儿不想嫁,那就别嫁了,云家堡养你们母女俩还是养得起的。瞧瞧,这么瘦小,以后可得好好养回来才行。”
云沁听着欢喜,心想有祖母这句话,和秦家解除婚约这事,指日可待,但是想到秦逍对于自己那种志在必得的气势,又觉得,想退婚,并不容易——秦家经不起第二次折辱。
几个人才坐定,老太太没顾得和云沁说话,倒是先和囡囡绕上嘴了,这丫头嘴甜的来,哄得老太太那是好一番欢笑。
正当屋子里一片齐乐融融,一声尖叫自外头传了进来。
“把这家奴拖下去给杖毙!”
那凶狠的一喝,流露的冰冷苛厉,令在场众人不觉都摒息了去,一个个收了笑。
这时,外头又传来不驯的反抗声:
“凭什么抓我?”
竟是清袖的怒斥声。
云沁一怔,刚刚清袖并没有跟着过来,她留在了燕楼那边,帮着小眉去给她们娘俩改衣裳。
母亲最终还是决心让她们把她今年做下来的新衣裳改改小,给她穿,说:“云家堡毕竟是势利地方,穿的连奴婢都不如,会被瞧不起来。囡囡在堡上会受人欺负。”
所以,母亲另外还令她们给小小姐改制两件像样的衣裳,皆用陈年不曾穿过的新衣改去,这事,很费时间。云沁知道母亲是好心,只好随她。
“娘亲,是清姨在叫!谁在欺负我家清姨!”
囡囡从老太太怀里跳了下来,甜甜的笑容一收,往外冲了出去,云沁道了一声“我去看看”紧跟着走了出去。
老主太坐不定,眉心蹙了蹙,在冷嬷嬷的搀扶下也往外去。
燕娘脸色白了又白,已经知道来的是何人,不由得露出了紧张之色,春姑姑轻轻抚了抚主子的手,低道:“有老太太在呢!别怕了她!”
燕娘这才点下头,也跟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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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一身盛装的嫡母,穿着一件紫绛色的凤尾裙,云鬓高环,恰到好处的点缀了几支珠花压鬓,脖子上挂着一串,价值蜚然的云珠链子,衬得那肌肤是那么的晶莹,堡主夫人的高贵之气形于外,一点也不像是生了四个儿女,如今已四十有五的女人,可以看得出,这位,平常时候真是极重保养的。
两个女儿,六姐云馨,九妹云依,两姐妹在左手侧侍立着,皆光彩夺目:一个风华正茂,静静而立,美貌不可方物,一个豆蔻之龄,婷婷玉立,青春飞扬。
右手侧,则站着一个美丽少妇,年约二十来岁的光景,一身趾高气昂的神韵,骄纵的很,身后带着着众个侍婢。
她们面前,几个姑子正在捉拿清袖,清袖虽没有学过武功,但是这六年,一些基本的防身术还是练一些的,一来一往当中,那些大力姑子倒也是使不上什么劲将她拿下。
“清姨!我来帮你!”
囡囡瞧见四个老姑子围在那里,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能把清袖吃了去,素来不爱吃亏的她,一下恼了,飞奔过去,轮起拳头,看似杂乱无章,唰唰唰十来拳,至少七八拳有往人家脸上打,直打得她们是一片鬼哭狼嚎,一个个都滚到了地上。
这几拳,力道很大,用的是蛮力,没有使一招半式的武功路子。
这是母亲交氏的,藏拙。
云沁看到,嫡母的脸孔顿时变的铁青铁青,寒嗖嗖的瞪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白玉似的脸上,青筋抽了又抽,竭力忍奈着怒气。
六姐云馨看到几个姑子全被打了,没料到这个小娃娃这么野蛮,劲儿还那么大,恨声对她母亲说:
“她便是那个小杂种!”
语气轻蔑中带着恨意。
那恨意,那么明显,没有半分遮掩,遇上云沁,她连做戏也难得懒。
囡囡立刻火大,长这么大,还没这么被人骂过,侧着小身板,小脸一寒,俏眼一瞪,一跺脚,反骂过来:
“呗,你才是杂种!”
云馨是什么人物?
云家堡六小姐,嫡出的,自小被众星拱月惯了,活在这世上,只有被别人呵护的份,何曾被人当面辱骂?
除了秦逍,别的什么人休想给她排头吃,如今,却被一个小小毛孩子骂了,她如何肯罢休,那漂亮的脸孔,豁然大变,莲花指一点,下令道:
“来人,将这小杂种拿下,掌嘴!生养她的没将她管教好,不知道尊敬为何物,那就由本小姐好好来调教她!”
“是!”
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带了一个侍卫过来,冲云歌儿围了过去,意图将她捉了去。
云沁飘了过去,拦在面前,单手一拦,淡淡看了一眼这个来自芷园的堡卫长,撂下一句:
“想动我家囡囡,有问过我了吗?”
含笑眸,一片冰冷,纵一身布衣,也难掩其久居尊位所培养成的那份气势。
那堡卫长饶是见惯大场面,还是莫名胆怯了一下,又见老太太也出来了,只能杵在那里,不敢轻举妄动。
以前的云沁,从来不会和嫡房起冲突,平常遇上,要么扮柔弱,显温驯无害,要么躲了去,显一身怯懦……
母亲交代,别和嫡房里的人有任何冲突,平平淡淡的过自己的日子。
她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无争的人。
但今日,她与往常完全不一样,脸上所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无所畏惧。
这种表情,令大夫人想起了六年前,这个弱小的丑丫头,为了保护肚子里那块肉,凶悍的就像一只母老虎。
是母爱的力量令她整个儿脾性完全变了吗?
大夫人盯着看,突然发现,六年前的云沁怯弱弱的,只有在老太太面前才露出少女特有的狡黠,一张小嘴,当真很能哄老太太高兴,自小就得了老太太的欢心,可惜生的真是差了一些,燕娘肤色雪白,这丫头呢,小的时候,挺白,后来,长大了,越大越麦色,在肤色上,她到是袭承她父亲。
“这便是你教养的女儿?粗鲁,暴力,没有半点礼仪。云沁,你好大胆子,敢跑上门来,指使你女儿辱骂云家堡的大小姐,没尊没卑,没大没小,成何提统……”
大夫人冷冷喝斥,字字有力。
云沁与她们只有五六步的距离。
那边,四个女人鲜艳夺目,高高在下。
这边,三个女人,布衣麻裙,卑入尘埃。
但,云沁身上有一种出尘脱俗的气质,一笑,便优雅无双,她冷嗖嗖的往云馨身上一瞟,竟流露出一种能将所有人踩到脚下的睥睨之色。
这样的表情,令云馨一呆,记忆里的云沁,是憨态好欺的,后来,她又发现她身上有一种摧毁不了的韧劲,六年前,她被查出有身孕时,她去怒斥她,恨她毁了云家堡的名声,恨她如此折辱秦逍。
当时,她的反应是,抱着肚子,任由她骂,整个人沉浸在一种既幸福又悲痛的情绪里。
老天真是厚待她,六年的穷苦好像并没有压折了她的骄傲,相反,岁月似乎将她磨砺的越发的璀璨。
这刻,云馨在审视云沁。
云沁也盯着她,一字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