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沉吟片晌,淡淡道:“我吩咐你的事,进行得如何呢?”
刘裕立即眉飞色舞,兴奋道:“现在大约已弄好万多个碎石包手,每个重三十到四十斤,可缚在背上,隔河看过来绝难察觉。我又使人布阵多番演练,只要一手持轻藤盾,以挡敌人箭矢,另一手往后一拉绳结,碎石袋便会顺背滑落河床,包保神不知鬼不觉。”
谢玄皱眉道:“负着重达三、四十斤的石包,行动怎也会受到影响,苻坚方面不乏高人,在光天化日下,可在我们移动的姿态看出端倪。”
刘裕一呆道:“玄帅是否想来个夜袭?”
谢玄欣然道:“孺子可教也!朱序返寿阳见苻坚,将大骂我目中无人,因胜生骄,不把他苻坚放在眼内。我谢玄既是这种人,今晚当然不会毫无动静,怎都要有些嚣张挑衅的行动配合。告诉我,你需要多少人?”
刘裕雄心奋发,旋又把心中的热情硬压下去,嗫嚅道:“此事关系重大,好该由刘参军或何谦大将军主持,嘿!我……”谢玄微笑道:“正因事关重大,故我们绝不可让对方察觉是事关重大,由你领军最为妥当,让敌人以为只是一般骚扰性质的行动。”
刘裕雄心再起,知道谢玄是予自己立功的机会,自接下谢玄这另一任务,他绞尽脑汁要把此事做得尽善尽美,故自问由他指挥,会比任何人做得更好。遂再不犹豫,道:“我只需三千步军,分三路渡河,每组一千人,偷袭五次当可把河床填高数尺,让我方骑军可以迅速渡河。我方的人会曲膝弯腰调较露出水面的高度,在黑夜裹更不虞被对方察觉。完成任务后我们会在碎石包上洒上一层坭沙和枯枝枯叶,若从岸旁看进河水去,应不会发觉异常处。”
谢玄道:“你想得很周详,不负我所托,你完成任务后,手下的人可返城内休息,不用参与明天大战,我会另派一军,沿岸边布阵,防止对方渡河,致发觉有异。”
刘裕忙道:“请准下属明天追隋玄帅骥尾。”
谢玄哈哈笑道:“怎会漏你一份,去吧!”
刘裕满心欢喜的离开,心忖所谓谈笑用兵,便该是谢玄这副从容淡定的样子,更明白早前谢玄嘱众人今晚好好休息,皆因有自己这只过河卒子去负担今晚辛苦的行动。
“砰”!
苻坚一掌拍在几上,勃然大怒道:“谢玄小儿,竟敢不把我苻坚放在眼内,是否活得不耐烦哩?”
垂手恭立他身前的朱序一脸愤怨的道:“他变了很多,深受南方世家大族腐败的习气沾染侵蚀,初战小胜,便变得自傲自大,目中无人,还说……唉!”
苻坚与伴坐一旁的苻融交换个眼色,压下怒火,沉声道:“朱卿须给朕一字不漏的转述。”
朱序道:“谢玄口出狂言,说绝不会让天王活着返回北方,只要他截断边荒集和寿阳间我军的补给线,我们不出三天便要粮草不继,还劝微臣向他归降,给微臣严词拒绝。”
苻融冷静的道:“这并不算狂言,我们必得再作布置,否则说不定他的话可变为事实。”
朱序暗忖苻融确比乃兄对现时的情况了解,原本的计划是一方面围困寿阳,另一方面以梁成一军封锁河道,进逼峡石。现在寿阳不战而得,却是一座空城,反而要投入庞大军力,而更糟糕是梁成一军被歼,东面屏障全失,敌方可以水师船迅速运载兵员,截击水陆两路的粮草输送,断去边荒集舆寿阳间的命脉。二十多万人耗粮极多,现时在寿阳储备的粮草只够数天之用,所以谢玄的虚言恐吓,收到效用。
苻坚的容色变得更是难看。
朱序道:“这只是他部份说话,他说明天将会挥军渡河,杀我们一个片甲不留。”
苻坚不怒反笑道:“兔葸子!真有胆量!”
苻融皱眉道:“谢玄是这幺躁急的人吗?其中定然有诈。”
朱序道:“照微臣看,谢玄用的或许是声东击西之计,不过若给他在淮水之北建立据点,确可截断我军和边荒集的连系,又可阻止我军再从淮水下游渡淮。”
苻融点头道:“朱将军之言大有道理,不过论实力我们陪胜于他,那到他爱怎样便怎样?”
朱序道:“若谢玄明天胆敢渡河进击,我们应如何应付?”
苻坚狠狠道:“那我就要教他尸沉河底,没有人能活着回峡石去。”
苻融心知苻坚已对谢玄大为恨怒,不过仍不敢劝苻坚龟缩不出,否则以二十多万纵横北方的南征大军,竟对不足十万的北府兵不敢正面还击,不但是天下笑柄,且会大大影响初战失利的氐秦大军。
朱序还想说话,蓦地一阵阵急如骤雨的战鼓声从柬岸传过来。
苻坚大怒起立,喝道:“果真欺我无人耶,谢玄小儿!我苻坚会教你悔恨说过的每一句话。”
苻融慌忙起立道:“天王勿要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动气,我看只是虚张声势的扰乱行动,由我去应付便行。”
朱序垂下头去,不让两人察觉他眼内闪动的喜色。
燕飞跌坐林内,急促地喘几口气,浑体阴阴寒寒,偏又说不出究竟是那处不舒服,弄不清楚祸根所在的难受感觉。
他想起早前徐道覆和卢循两人对话,心中暗叫不好。自己为赶往峡石好警告刘裕,全力飞驰,任遥侵体未消的邪毒阴气大有可能因此扩散至全身经脉,那就更难驱除,令自己有目下般的可怕感觉。
夜空上漫天星斗,壮丽迷人。
燕飞默运日月丽天大法,体内日月盈亏,好半晌后阴寒之感逐渐减退,似乎复元过来,但燕飞却心知肚明只是强把内伤压下去,距离真正康复,仍是遥遥无期。
他为人洒脱,并不把伤势放在心内,暗忖若命该如此,也只好认命。
际此万籁无声的深夜时刻,他的心灵一片平和。自开始流浪以来,他一直享受孤单寂寞的生活。只有当一个人之时,他才清楚体会到本身的存在,感觉到自身与天地微妙而秘不可测的关系,可以从一个广阔至无限的角度去体会奇异的生命。
当大多数人沉迷于人世间的爱恨悲喜、权力名利之争,他却感到超然于一切之外的动人感觉。
在刺杀慕容文后,他带着一段使他魂断神伤因男女爱恋而生的悲哀回忆,逃离长安,生命也由灿烂趋于平淡,直至苻坚南来,才把一切改变过来。
她现在快乐吗?在她芳心深处,是否仍有自己?
以往每当思念她时,心中总会涌起无以名之的哀伤失落,可是在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孤独隔离的个体,遥想着身处天地外的另一世界,而他所付出的正是自身的孤寂。
纵使苦苦思忆又如何?一切已是不能挽回铁铮铮般的事实。
燕飞很想就那幺坐在那里:水远不站起来,永远不用离开,与天地万物浑成一体。却又知自己已深深卷进大时代的漩涡里,再不可能保持一切与己无关的作风行事。
暗叹一口气,缓缓站起来,继续往南的行程。
谢玄卓立峡石城墙头,凝视对岸敌阵情况。渡河夜袭的行动正方兴未艾,敌方出动近万步兵,以箭矢拦击已方部队于河上。
早于弃守寿阳前,谢玄已命胡彬沿淝水筑起箭壕、箭楼、石垒等防御工事,而敌方初得寿阳阵脚未稳,谢玄又于东岸枕重兵箭手并置投石机,所以淝水直至此刻仍牢牢控制在北府兵手上,只有他们渡水攻击的份儿,苻坚方只能被动的还击。
当然,于苻秦兵站稳阵脚后,可以其压倒性的兵力争得淝水的操控权,不过绝不是今夜,也不会是明天。
宽度在二十丈到三十多丈的河水,将成决定胜负的关键。
刘裕此子前途确无可限量,只看他指挥夜袭,虽明知是虚张声势,却是—丝不苟,做足工夫,进攻退守,均深合法度。
前三排均是藤盾手,在东岸己方投石机和箭手掩护下,强闯过河心,一排一排的劲箭从藤盾手后射上高空,往敌阵投去,虽互有伤亡,仍是敌人损伤较重。
背负石包的兵员依指示渡河,在盾牌的掩护下进行任务,更有熟水性者潜入河底,把石包移至适当的位置,一切井然有序。
另有部队在别处渡河攻敌,让敌人看不破他们暗里进行的任务。
谢玄心里想的却是与眼前战争没有直接关系的事。
他刚接到从建康来的飞鸽传书,得悉桓冲的死讯,再睡不着,遂到城墙上来观战。
阵阵寒风从西北刮来,吹得他衣袂飞扬,更深切体会到渡河士兵的艰苦。
桓冲是他在谢安外最尊敬的人,若非他一力支持谢安,南晋不会出现自南渡以来最兴盛的局面。这样大公无私的一个人,竟于最不适合的时候,瞑目长逝,对南晋来说,是个没法弥补的损失。
也实在太凑巧了一点。
桓冲之弟桓玄,却偏是他和谢安最顾忌的人,此子不但刀法盖世,且是纵横无敌的统帅,其用兵之高明,尤在桓冲之上。
四年前,当朱序兵败投降,襄阳失守,桓冲曾以桓玄为副帅,发动反击,以十万荆州军,兵分多路。桓玄攻襄阳;刘波攻沔北诸城;杨亮攻蜀;郭铨攻武当。荆州军连拔多城,震动北方,全赖慕容垂、姚苌等拚死力保住襄阳。
此事亦直接触发苻坚南征之战,否则让襄阳重入荆州军之手,苻坚将无法牵制饶勇善战,又有桓冲、桓玄此等超卓将才领导指挥的荆州军。
在是役裹,桓玄充份表现出他的统帅之才,成为新一代将领中唯一能与他谢玄相提并论者。
桓玄长期助乃兄主理荆州军政,又锐意招纳本土世族豪门,在荆州的势力根深蒂固,对建康所在的扬州更有排斥的情绪心态,若非有桓冲支持朝廷,荆扬早出乱子。
现在桓冲已去,大树既倒,一切再难回复旧观。荆扬是分是合,全系于桓玄一念之间,而桓玄亦成为未来祸患的源头。
荆扬的失调,更予以海南为基地的“天师”孙恩可乘之机,只看卢循斗胆行刺胡彬,已知势力日大的天师道并不把南朝放在眼内。
纵使此战获胜,击退苻坚,未来仍是内忧外患,不容乐观。
谢玄的心神回到隔河对峙的敌军上。
此战成败,将决定明天的大战。假若苻坚按兵不动,借寿阳死守不出,他谢玄将会输掉此仗,也输掉南晋的江山。
不过他却清楚感到苻坚绝不肯龟缩不出,先不说他借朱序施的激将法。更重要是胡族好武爱面子的心态。
他苻坚率大军南来,实力在北府兵十倍以上,且初战失利,大损威风,若被区区淝水和北府兵吓得不敢迎战,还威名何在?
苻坚是不得不应战,因为他比自己更求胜心切。何况只要苻坚争得平手,他已可挽回氐秦军的士气。
刘牢之此时登上城楼,来到他旁,欣然道:“刘裕此子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谢玄没有直接答他,笑语道:“牢之睡不着吗?”
刘牢之苦笑道:“怎样也没法阖上眼。”
在北府军内,谢玄是他唯一可以倾诉心事,畅所欲言的人,他对谢玄是绝对信任,绝对崇敬。
谢玄忽然岔开话题,道:“朱序于事成后只有一个要求,你道是甚幺呢?”
刘牢之微一错愕,苦思片刻,摇头道:“恕牢之愚鲁。”
谢玄露出苦涩的神情,缓缓道:“他要求的是除其军籍,放为庶民。”
三国以来,战事连绵,兵家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