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得他二人如此,脱脱也不好打断其间气氛,只得提了筷子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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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顿饭,可谓是脱脱生平吃得最诡异的一顿饭。在十数万军前被硬生生的掳了进城,与前一刻还在相互骂阵的敌军主帅同坐一桌,客客气气的用着千里之外的风味菜色,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直到被沈浣送出城,脱脱还皱着眉,想不透沈浣之意。
沈浣这厢城头之上看着刚刚出城的脱脱,轻声叹了口气,侧头看向俞莲舟,见他亦是如有所思。她向俞莲舟拱手道:“多谢俞二侠。”,却也不说是谢他城下替她“请”了脱脱来,还是谢他方才席间同她一出戏码演的圆满。
俞莲舟也不在乎沈浣相谢是为哪般,负手而立看了看沈浣,轻轻摇了摇头,微笑一下。一回身看着脱脱远去背影,声音沉了下来,“此人城府颇深,你需得多加小心。”
沈浣轻声应道:“脱脱确是与其它元蒙之臣有所不同。六年前黄河决堤,水淹千里,所有元廷朝臣均是主张不予修筑,任灾民自生自灭。只有脱脱主张组织灾民修筑河堤,以解燃眉之急。我曾读过他的治世论著,确是有些见地。而且这人虽是一介文人,但看他行军用兵极有章法……当初景炎年间若也有如此一位名相,宋也不会亡得如此之快。”
俞莲舟忽地便想起了苏赫巴鲁,不由微微叹息。江湖之上,两人动手,若是惺惺相惜,亦可相交,甚至成为莫逆。然则身处沈浣之地,颍州军与元军几十万大军之中,无论她与苏赫巴鲁,还是她与脱脱,必定只能是生死相争。
两人身后的罗鸿却是忍不住了,大声问道:“元帅,真便如此放他走了?!为何不杀了这厮?!如此咱们不是白忙一场?”
沈浣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白忙,三月之内,元军必退。”
贺穹一愣,虎目大睁,“什么?!”
沈浣也不答他,神色一正,声音沉了下来,“狄行,贺穹,楼羽,你三人分别带兵一万驻守南北西三门,我亲自镇守此门。早则今夜晚则明晨,元军必定急攻淮安。”
三将互看一眼,不明白沈浣何以如此肯定,却仍旧高声领命。
沈浣继续道:“罗鸿,你亲自快马前去高邮,告知张士诚部,年内脱脱四十万大军必定弃攻淮安而转战高邮。”
罗鸿瞪大了眼,片刻间即便躬身领命,随即想起什么,忙问道:“元帅,张士诚部不过两万人马,如何挡得住脱脱四十万大军?”
沈浣摇了摇头,看着罗鸿叹了口气:“我方才不是说了么,四十万元虏明年二月之前必定退军。”
第六十一章 何事长向别时圆
长沙,岳麓书院。
时值冬日,百泉轩水榭竹台之畔却仍就是一片玲珑翠色,数只白鹤立于池畔,池中碧泉涌动,如雪如冰。
殷梨亭却无暇欣赏这难得一见的天碧泉清之景,他此时颇有些无措的看着面前竹椅上清秀漂亮得令人不敢逼视的白衣少年。那少年年纪不大,面色苍白,然则容色竟是将这如蓬莱仙境一般的山水生生趁得失了颜色,可身体确是明显不佳,一双腿更似不良于行,盖着极厚的毯子。此时那少年黑玛瑙一般得眸子正惊恐的看着自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眼泪将落不落的挂在眼眶上,消瘦的身形微微发抖,白皙的手指拉住一旁莫声谷的衣袖一个劲儿的往他身后躲。
殷梨亭实在是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竟将这精致漂亮的少年吓得如此。他只是看着他惊恐发抖的病弱模样,当即便觉得自己似是做了极不可饶恕之事一般,惴惴不安,颇是愧疚的上前一步,想去拍拍那少年安慰一下。然则刚上前半步,少年仿佛被全然惊吓到了,一声极弱的低呼,整个人上半身都躲到了莫声谷身后,“坏、坏坏人……哥哥……坏人……”
莫声谷赶紧轻轻拍那少年,抓了抓头,好声好气的哄道:“他不是坏人,他是哥哥的六师兄。”,说着又怕他听不懂,连忙解释道,“‘师兄’,阿竹可懂么?”
少年一脸迷惑,显然“师兄”这个词超出了他能明白的语言。莫声谷任他拉着自己衣袖,对殷梨亭道:“要不六哥你慢慢过来?莫要走过来得太急,他害怕忽然出现在身边的东西。”
“这般么?”殷梨亭连忙收住脚步,缓缓地往那少年身边挪过去。谁知那少年虽然藏在莫声谷身后,一双乌眸却是紧盯着殷梨亭,他稍靠近一寸,立时更加紧张了起来,手颤抖得益发厉害,“呜”的一声哭将出来。
殷梨亭立时收住脚步。他心肠历来最软,见得少年哭泣不已,自己心中也不好受。
莫声谷一见这情形,更不知所措,赶忙拍抚着少年安慰,抬头为难的看着殷梨亭,一边抓耳挠腮,想了半晌,在少年的眼泪彻底将他的衣袖浸湿之前,同殷梨亭道:“六哥,要不你把包袱里咱们路上买得那陶偶娃娃拿出来,看看拿着哄哄他。”
殷梨亭忙从包袱里取出陶偶娃娃,看着被自己吓得瑟瑟发抖,仿佛轻轻一碰就能碰碎的少年,不敢再多往前走半步,小心翼翼的伸着手拿着陶偶娃娃,垫着脚伸着手,递到那少年的面前。少年正哭得厉害,忽见面前一对陶偶,胖乎乎的小兔模样,一白一黑,极是可爱,不由一愣,盯着陶偶一时间竟是忘了哭泣,呆呆的看着那娃娃。殷梨亭见了他模样,蓦地灵光一闪,手指微微一动,手腕一抖,少年也没看清他如何动作,便发现他手中白兔与黑兔调了个位置。这下少年似是来了兴趣,瞪大了乌眸,微张着双唇,看着那对儿小兔子。殷梨亭一见,便有了办法,小擒拿手的手法施展开来,一对儿小兔子在手中上下翻腾,竟仿似活了一般。少年果然看得片刻便入了迷,渐渐眉开眼笑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咯咯”笑得清脆。
殷梨亭和莫声谷总算松了口气,哄着少年玩弄一对儿陶偶兔子。
直到晌午时分,少年不再抵触殷梨亭近身,一心去玩那对儿陶偶。
殷梨亭看着少年自己玩耍,问一旁莫声□:“他真是沈元帅的幼弟?这这……”说着想起了王盘山岛和天鹰教总坛里沈浣冷静淡定的叮嘱自己时候的模样,“这……不太像啊!”
莫声□:“他可真是沈大哥的同胞弟弟,叫沈竹。二哥说,似是胎里带了病,心智始终还是个孩子。年少之时遭了家变,废了一双腿,又极怕生人。说来六哥你这都已是不错的了。当初二哥曾让我在此待了三月有余护他安全,那时候足足一个月他只要在百泉轩内见了我人影就大哭不止。”说着一顿,上下打量自家师兄,奇道:“不过这到是奇了,怎地他看见你就哭闹了半刻,当初见了我足足哭闹了一个月?当初我可是吃的玩的什么都试过了,没一样好用的。”
殷梨亭也认认真真的打量莫声谷片刻,开口道:“这……我倒也不知……许是因为你肤色黑些?”
莫声谷闻言,一瞪双目,盯着正自同殷梨亭撒娇玩耍的沈竹。沈竹似是察觉有人正盯着他,侧头看去,见得莫声谷瞪着眼睛的模样,立时有些害怕了起来,断断续续的抽噎了几下,双唇一扁,眼见就要哭出声来。
他这一抽气,殷梨亭和莫声谷立时手忙脚乱,连忙又是哄又是逗,出尽了花样,两个大男人才将这么一个精致却体弱的少年哄得好了。沈竹却也真是孩童心性,玩得高兴起来,要莫声谷将自己房中近乎几十个陶偶和各种各样的玩意儿搬了出来,要两人陪自己玩。殷梨亭历来是好性子软脾气,极是耐心的哄着沈竹,边听莫声谷言道:“二哥这次传书让你我顺路来看看,可有提过沈大哥何时回来看看?阿竹从我第一次来便念叨着他哥哥。”
殷梨亭摇了摇头,“如今淮安战事正酣,二哥说沈元帅全然脱不开身。”
莫声谷看着沈竹模样,不由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却听得殷梨亭“咦”的一声,讶异的看着沈竹塞进他手里的一样东西。那是块柱状玉佩,通体晶莹翠绿,其上一只飞天麒麟雕刻的栩栩如生,一看便是极好的玉佩。莫声谷不识得此物,殷梨亭却是识得。那玉佩正是三年多前他与俞莲舟、张松溪和沈浣在金陵城中时,玉器店里被热络的伙计竭力推荐的那一对玉佩的其中一块。想起当时那伙计信誓旦旦之言,纵然时隔三年有余,殷梨亭脸上仍是呼得一下泛起红热来。莫声谷见了不由大奇,“六哥?你脸色如何这般红?不舒服么?”
殷梨亭听得莫声谷问,更是不好意思,连将那玉佩放回沈竹手里。谁知沈竹竟是不干,又将其塞了给殷梨亭。殷梨亭再递回去,沈竹又递过来,一双乌眸一眨一眨的看着他,仿佛只要殷梨亭再递回来一次,他便要放声大哭一般。殷梨亭的手递到一半,只见得沈竹双唇一撅,眼见着就要哭出来,殷梨亭吓了一跳,赶紧收了回去,再不敢将其塞回去。
正当殷梨亭和莫声谷面面相觑之时,百泉轩门口忽然响起脚步声,片刻间一个赭衫书生进得轩来,向二人一拱手道:“殷少侠,莫少侠,晌午已至,山长大人请您二人去前厅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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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花厅当中,吴澄,殷梨亭,莫声谷,隋宁四人坐了一桌,吴澄如今七十有三,虽然须发皆白,但是身体尚佳,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看着殷梨亭与莫声谷两个后生小辈,吴澄笑得开怀,当先拿起酒杯,“老头子老喽,腿脚也不灵便了。若是早几年,到可真要去趟你们武当,拜会一下张真人。你们师父近来身体可好?”
殷梨亭和莫声谷两人听得吴澄问候师父,赶忙站起身躬身回礼,“劳烦吴老惦念,师父他老人家一切安好。”
吴澄看着神清气正的两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得合不拢嘴,“好!好!身体好便是福气!待得以后,老头子必然要去那你们武当拜会一下。这几年你们几个师兄弟常来看望老头子和阿竹,实在是辛苦了。”
莫声谷连道,“说不上辛苦,这次也是从川中峨嵋派回山,二哥便嘱咐我们顺路过来看看。”
吴澄叹道:“俞二侠费心了!打从大前年起,俞二侠就不时来探望,又常给阿竹带些东西,每每又都只说是替阿浣捎带来的。其实老头子心里清楚,多是他费的心思。对了,俞二侠身体可好?现下可在武当?”
殷梨亭道:“二哥身体佳好,眼下却不在武当,前一阵子去了沧州,如今正在淮安。我们来时路上听说鞑子与颍州军对峙十天,随后围攻淮安二十余天,但沈元帅坚守不战,淮安城如铁桶一般,鞑子无论如何攻不进去,眼下正胶着着。”
“俞二侠也在淮安?”吴澄一愣,没想到俞莲舟眼下也在淮安,随即反应过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溢满了笑容,仿佛听到天大的喜事一般,连连道:“在淮安好!在淮安好!前些日子萧元帅捎信来,心中言道阿浣已有破敌之策,叫老头子不用担心。两位少侠也可放心,俞二侠武功高强,定是平安。”
殷梨亭与莫声谷点头,俞莲舟行事沉稳武功早已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安全自是无虞,只是毕竟兄弟连心,仍是略有担忧。然则想到沈浣亦是在淮安烽火一线之上,更是四十万元虏枪头所指,尤其如今北面诸多市镇早已贴出通缉,能取沈浣向上人头者悬赏黄金十万,心中便不忍徒增吴澄心中担忧,便道:“听说二十余日前鞑子的总兵脱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