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应付她这种暗器都不容易。
——包括她自己。
此刻,全场无声,被江湖上称为杀手里的‘星星、月亮;太阳’的牛满江、钟夫人、阴盛男,都狠狠地盯住龚侠怀,鼻孔里在呼着热气。
其他的杀手,也团团地围住四人,屏息以待。
——只待一声令下。
杀。
——杀的意思是:杀不了人就被人杀。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打了一个喷嚏。
只听一人漫声长吟道:“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又豪壮孤寞地吟唱:“……哎呀我如今——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忽然省起什么似的,“咦?怎么古人吟的都是剑,刀呢?古人都不用刀的吗?”
龚侠怀忽然笑了。
这一笑不寻常。
大敌当前,瞪住他的人几乎手已按在刀柄上,鼻里都喷着蓝烟,眼色早已转红了罢——然而他还是笑得出来!
然后在街角那儿,转出了一个人。
一个在大寒天里仍敞开着衣襟,腰畔挂了口葫芦,背了把沉甸甸的大刀,蓬发垢脸,非道非俗的人。
可是他矮。
而且胖。
——远远看去,教人不敢相信这样一个豪情壮语的人竞会这般又矮又胖,但当他走近时一看,才知道他岂止又矮又胖,而旦还矮得可爱,胖得滑稽!
他趿着一只破布鞋,一只烂草鞋,走了过来,走到龚侠怀和星星、月亮、太阳的战团十尺之远,就停了下来,半睨着小眼,打量形势,显示出一个让人知道他也是一个精明的人的样子。他背上的刀显然使他不胜负荷。
他的眼皮很厚,以致目光很难教人观察得出来,也不知道他是敌是友。他一直张着小嘴呼吸,嘴唇红艳艳的。倒是长了张樱桃小口,但长在这样一张多肉的大脸上,就像一头远古动物在冬眠状态里微弱地生存着。“你还没死?”他问龚侠怀。
龚侠怀愉快地道:“也许快了。”“他们要你死?”他再懒洋洋地问。“太阳”牛满江用一种暴烈的声音说:“滚!”他一说话,身子就哔哔剥剥地响,无意中乍泄了他所运聚的内力。
那人像一头反应迟钝的胖狗,偏了偏头,“你在跟我说话?”“月亮”钟夫人每一个字都自牙缝里逼出来,就像她怀里冰冷的暗器一样冰。
那人转过去向那比他更矮更小的“侏儒”阴盛男问:“你们就是‘杀人者死,杀手不死’组织里的‘星星、月亮;太阳’?”“星星”点头,深,而冷,然后他如星星一般的寒目在闪烁、在搜索。
他在那块多肉的脸上找下手的地方。
他在想:要是在这脸上戳两个窟窿,鲜血究竟要多少时候才能染满这一张占地甚广的大脸上?“星星”想着的时候,一对小眼竟转到眼眶内侧去了,只剩下眼角一小点黑,其余都是白。
白得像死鱼的肚皮一般。“那你们就错了,”那小胖子无奈他说,“管你星星、月亮、大阳,龚侠怀是我的,你们自行滚到天空里当破石头去吧!”
太阳、月亮、星星全变了脸。
就在此时,那人用手在唇上一竖,半弓着腰:“嘘”了一声。
大家都静了下来。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任何事发生。
然后那人的下巴像忽然脱了臼似的打开了嘴,露出下排细白得像婴儿一般的牙,然后他的眉毛垂得像一头狗看到它的主人,鼻粱在肥厚的脸皮上掠过了一丛水波般的皱纹,之后便——“哈——瞅——”
他打了一个喷嚏。
一个大大的喷嚏。
“真糟糕,气候一转变,鼻子就不争气——”他一面用袖子抹鼻涕一面解释似的说,“谢谢你们等我打了这个喷嚏先!”他的话应该是“谢谢你们先等我打了这个喷嚏。”可是他却把“先”字押在整句的后头,令人听去,十分古怪。虽然大敌当前,但蔡忍坚和杜小星看到这个人的行止,都有点忍不住。
谁都想不到他会在这时候出手。
而且谁都想不到他会这样出手。
几乎就在同一刹那,“太阳”觉得自己左眉一寒“月亮”觉得自己右颈一凉“星星”觉得自己人中一冷。
也就是说,他们三人,同时中了刀。
那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柄刀。
大刀。
他们竟然还来不及出手就已中了刀。
——这是把什么刀,
——这是什么刀法?
他们都没有问出心里的惊疑。“我是王虚空,”那胖子用一种寂寞的语调,道出了他们心中的问题,“大刀王虚空”。
他双手抱着他的刀,在雪地里,像捧着一个至爱至亲者的灵位:“刀一出手,人鬼不留的王虚空。”然后他又深吸进一口气。眉毛像忽然跌落到眼角下去了而眼角又几乎掉到额下去了——之后又大大地“哈啾”了一声,才擤了擤鼻涕,喃喃地道:“就是不争气,这鼻子!”他的话又似倒转了过来,可是现在有谁敢笑他?
他这才发现,什么“星星、月亮、太阳”,还有一群杀手,全走光了。
走得一干二净,跟来的时候一般无迹可寻。
就趁他仍然在打喷嚏的时候。
这使得他几乎有点错以为自己是一个喷嚏把这干人打走的。
没有不走的可能。
一刀就逼住了三个人——当然也可以一刀就杀了三人,如果他是要杀人的话。
更甚的是:“太阳”牛满江退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伤的不是左眉,而是背后驼峰在淌血。“月亮”钟夫人在施展轻功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伤的不是右颈,而是并没有露出来的左乳上划了一道浅血口子,但衣襟却没被刀锋划破。“星星”阴盛男在撤走的时候,才知道他的人中并没有事,一直到奔出十二里开外大家停了步共商应敌大计的时候,钟夫人才叫出:他只剩下了一只眉毛!
连他们三人都走了,他们的手下,还留在那冰天雪地里的街头面对那一把已出鞘一把还未出鞘的刀干啥?
3一刀在手,人鬼不留
朱星五上前一步,凑近龚侠怀耳畔,低声说:“大哥,我跟去瞧瞧。”
龚侠怀知道这“二弟”一向精明强干。
朱星五一闪身,已掠了出去,蔡忍坚和杜小星,这才如释重负,来刺杀的敌人尽去,该是龙头和这位刀客叙旧的时候了吧?
却见那肥刀客把手上的刀插入灰雪土里,说:“我的刀法可好?”“好。”龚侠怀斩钉截铁。“唔——”王虚空好像很满意这个回答,但还未满足,“好在哪里?”“好在名不符实。”“哦?!”王虚空犹如一步踏空,“什么?!”“你才不是什么‘一刀在手,人鬼不留’,”龚侠怀持平他说,“你的刀法留情得很,还很留余地呢!”“但我跟你已没有情可言,没有余地可留了!”王虚空刷地拔刀,“我的刀是为你而练的!”“天涯一点青山小,龚侠怀,”王虚空把刀在雪天里舞得像一场壮丽的风雪,“拔出你的‘天涯刀’吧!”
蔡忍坚和杜小星这才知道:王虚空是来跟龙头决斗的。
——大概王虚空就是为了要跟龙头决斗,才先行逐走星星、月亮、太阳的吧!
没想到龙头竟要和这个人比武。——这个一刀就吓走了满天满地星月和阳光的人!“我们一定要动手?”“是!”“为什么?”“因为你有名气,我也有名气。”“天下间有名气的人太多了!”“因为你用刀,我也用刀。”“用刀的人也太多了!”“但是用刀用得像我们那么有名的人并不多。”“所以你一定要动手。”“拔刀,请”
在拔刀之前,龚侠怀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我好想再听听你打喷嚏的声音。”
然后他双指一弹,一朵花便弹在王虚空那一张大脸的中央那鼻端上。这一霎间,小花和大脸,相映成趣。
王虚空突觉眼前一物闪过,闭了闭眼睛,只觉得手里一震,同时间,他鼻里闻着花的香气,如同大叫般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不过,他的刀,也在这一刻斫了出去。
龚侠怀把花弹到他的脸上,是从近处突袭,要不然也不一定能得手,但得手了之后也来不及闪躲。
因为王虚空的刀实在太快了。
王虚空的刀就架在龚侠怀的肩膊上。
刀已破衣,但未入肉。
“你败了,”王虚空脸上出现了一种又欣喜:又伤心的神色:“你终于败了。”
龚侠怀温和地点头。
“好,我胜了你,但我不杀你……”王虚空猝然收刀,大方豪迈地道,“哈哈哈,我终于打龚侠怀败了——!”
不知是他的话又倒转了还是为了什么,他没有说下去。
也没有狂喜下去。
因为他已发现了一件事:
他发现是因为他看见——
他看见自己手上的刀。
木刀。
木刀的意思就是木制的刀。
但他的刀是钢刀。
一一精钢打成的刀。
几时他手里的钢刀,变成了一把木刀?!
不可置信地看着龚侠怀:龚侠怀背后只有刀鞘,已不见刀柄,而他的钢刀,正握在龚侠怀的手上。
龚侠怀并没有利用它。
而且也不准备使用它的样子。
王虚空现在明白了:
龚侠怀就在弹一朵花令他闭目打了一个喷嚏的刹那间夺下他手中的钢刀换了把木刀,而他自己还不自知。
在江湖上,谁都知道,龚侠怀年过三十三后,就不再用利刀了。
他用木刀。
据他说用木刀才比较能不杀人,甚至可以不伤人。
木刀就是“天涯刀”。
——任何的“刀”,在龚侠怀使来,都是“天涯刀”。
王虚空现在的神情,仍是又伤心、又欣喜。
——不然他还能怎样?
——难道要嚎陶大哭吗?!
玉虚空走了。
他打着喷嚏,“哈啾”、哈啾”、“哈啾”地走远了。
或者只有这样,他要不断的擤鼻涕,揩唾沫星子,所以谁都分辨不出他是不是也在抹泪。
临行前他还狠狠地道:“今天我的鼻子不好,坏了事……待我打败了剑侠叶红花,我会再来找你的。”
他在土中拔回钢刀,把木刀往地上一丢,就走。
真的,不走他还能干什么?
4艳抹小嘴
“真是个可爱的人。”龚侠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微笑着说,“像他有这种胸襟的人,什么时候都会很快乐,什么时候都能使自己快乐起来。你们要向他学习应多于向我……”
隐隐约约,远处似有一阵闷雷:就似一条鲸鱼在涸竭的苍穹里,翻了翻,腾了腾,但仍然是一条岸上的鱼。
这时候,他们(龚侠怀、蔡忍坚、杜小星)一齐听到一种声音:
——真的是铐链碰撞在枷锁上的声音。
因为来者其中两人手上正拿着这两件器物。
来的人有四个。
四个人不论长相如何,但态度上都很温和、礼貌、客气,四个人都很讲道理的样子。
杜小星认得出他们四个人。
这四人在城里都很出名。
但也很不受欢迎。
——一个人有名不一定就受欢迎。
这四人不受欢迎是因为他们的身份和职务。
这四人是从衙里来的,而且是衙里一等一的好手。他们从浙东路温州瑞安府调来此地的时候,知情的人只以为他们背后有强大的靠山,明里暗里都不宜跟他们硬砸,衙里长上堂子的人烧锅于也烧不到他们脸上来。至于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只是又来了四个黑漆皮灯笼,要用好的亮的喂他们之后就会自行上路。
可是这四名刑捕、官差,一上阵来就破了几件大案,且不管他们是怎么破的案子,但手底下都铁硬得很。在办“小荒山”饥民聚啸成盗的案子里,五十六名因不堪苛税暴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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