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年,又是初春。
春阳照过密叶落在地上,斑驳映出一条窄道,弯曲向密林深处,让人竟觉阴冷。
沿窄道行十来里,便是徐州。
一只飞鸟惊起,接着林中扑腾无数。
窄道尽头传来沉重脚步声,不久转出一僧人。
那僧人手举一挂硕大佛珠,行一段便捻转一颗,口中念念。
奇异的是他胸前僧衣褴褛,血迹斑斓,已凝成大片乌迹。
脚下却依然沉稳,落地抬脚,泥土都不曾带起。
此时身后一阵林叶嘈杂声,一灰衣人从身畔踉跄奔过,又跑出了几十步,便倒下不起了。
僧人走到跟前,停住念语,垂眼望去,只见那人武夫打扮,身上刀伤数处,口中不住吐着鲜血。
僧人蹲身把脉,只觉脉象虚浮杂异,必是重伤又中奇毒。
僧人心下一凛,伸指点中他几处穴位,那人吐血竟即止。
灰衣人虚弱开口道:“多…谢……请…问大师称号?”
僧人合手道:“老衲法号如空。”声沉如洪钟,丝毫不似受伤之人。
灰衣人眼目瞠开,尽全力吼出:“如…通…大师!”喊完已是气息不接,奄奄道:“快…大师…快走,休要管我,有——”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嗖嗖飞来暗青子无数,可谓遮天蔽日。
便是一人发十镖,也不敢去想这林子里藏了多少人。
便是武林一流高手,在这天罗地网的镖雨里,也免不了千疮百孔。
只见如空袖起带风,地上落叶尘土纷纷卷起,如旋起的屏障,镖器竟近不得身,被那尘墙叶障一一带了出去。
这惊心动魄时,听得脚下灰衣人惨叫,原是那带出的镖器,有几颗竟打在他面门胸口。
如空怜心顿起,疾停下运气,只凭那精钢般的手臂,生生挡格镖器。
便有三头六臂,也难挡那泼雨般的暗器,镖器发尽,有几十颗钉入了他体肤。
如空当即运功疗气,把身上暗器一一逼出去,伤口立即涌出黑血——那暗器无一不喂了剧毒。
随即飞来数十条黑影,剑影刀光将僧人团团裹住。
只听得一声长啸,人圈中狂风骤起,飞砂走石,围攻的人影一条一条飞跌出去,皆是重伤不起。
如空胸中气血翻滚,不住吐出黑血。
林中黑影祟祟,却无人再敢现身。
如空口吐出声:“孽债。”如洞中狮吼。
过了片刻,如空挣扎起身,没去杀那些重伤恶徒,只是一步一步蹒跚前去。
步子却一步重似一步,眼前渐昏花。
如此支撑了三四里路,模糊听得前面脚步嘈杂,见一行灰衣人飞也似奔来,眼前一黑,重重倒下。
日头从枝上挪到天中,如空昏醒过来,勉力睁眼,见一只斑斓蝴蝶停在鼻尖,挡了光日。
蝴蝶惊起,这才见一张模糊脸庞,许久清晰起来。
那张脸上污垢重厚,几处痂斑,像是长了脓疮刚痊愈不久。
这般污秽,竟辨不出年纪、男女。
这人身后,也是人影重重,都是污衣褴褛,垢脸散发。
“大师,您终于醒了。”这人开口,脆若银铃,一个女孩的声音。
只是这美奂声音与这污遢容貌,实在是万般的不相配。
如空口唇翳动,吐出大口黑血,才发出极虚弱的声音。
少女将右耳贴上,才勉强听清只言片语。
“……少……林……”
如空吐出几字,已是油灯枯尽,竟忽然发力起身打坐。
少女惊得一退,再看时,僧人已圆寂。
少女急忙探气,只见僧人肩上,仍钉着一枚奇形怪状的铁蒺藜。 电子书 分享网站
2、女乞
徐州城门口,人流熙攘,一行丐人唱乞。
为头的便是那林中少女。
日头西落,也未讨得一文半钱。
少女低头饮水,听得几声响,见身前多了几块银子,足有十两。
抬眼见一男子走过,背影清瘦,腰挎剑,手里抓着褡裢,空空飘摆。
少女喊道:“大哥,你银两掉了。”
那男子回头,随意道:“我已到了家,那些盘缠也没甚么用处了,你们拿去罢。”
少女喜道:“霜儿多谢恩人。”
男子道:“霜儿,很好听的名字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霜儿接着道:“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男子停下步,甚是惊异。
霜儿笑道:“恩人定是心想,这叫化子哪里偷听来的诗文,在这卖弄,简直有辱斯文。”
男子急忙道:“不…不是……只是想起了一位故友。霜儿姑娘,千万莫叫甚么恩人,我叫方念文,喊我名字便是。”
霜儿道:“我叫白露霜。小时候,爹爹总念这句诗,我便记住了。刚才听方大哥念出来,觉得很熟悉,自然脱口而出了。方大哥,我猜你方才说的那位故友,定是个漂亮的大姐姐吧。”
方念文道:“为何?”
霜儿调皮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啊。能让方大哥这样的人心念的,一定是位大美人咯!”
方念文不禁笑道:“丫头,那你说我是甚么样的人?”
霜儿笑说:“方大哥,你终于笑了。你笑起来好看多了。天气这么好,为甚么总要皱着眉头呢?”
方念文道:“我没皱眉头。”
霜儿道:“你自丑不知啦。你这样走在街上,人家一定会说你不是科举落第就是情场失意!”
方念文其时正从京城归来,会试名落孙山,一路缓行游玩排遣抑郁,猛地听得这般说,尴尬之极道:“说得是,说得是。”
霜儿见他脸色,急忙嘻笑道:“说着玩的。我爹总说我嘴大乱说话。我就同他说,嘴巴生得大又不是我的错,能怪我么?”
方念文又被逗得笑了。
霜儿道:“方大哥,你笑起来真好看。我想,那位大姐姐,一定也喜欢你笑的样子。”
方念文心里一震,苦笑道:“是吧,可能是我没怎么对她笑,她便走了。”
霜儿道:“所以啊,你更要多笑,开心些,也许那个姐姐就回来了啊。”
方念文道:“不会回来了。”
霜儿道:“不要紧啊,你还会碰到很多更好的姐姐,你要笑的开心,她们就会喜欢你。方大哥,天晚了,我要走了,记住啊。”
方念文道:“甚么,呃,好。”
目送着霜儿混在一群褴褛乞丐里往城门去,走出不远,见霜儿停下来喊道:“方大哥,你刚才问我,你是甚么样的人?你——是个大好人!”
方念文不禁笑道:“为何?”
霜儿远远喊道:“只有好人才愿陪我说这么多的话!谢谢你!”
方念文道:“后会有期!” 。。
3、受挫
待霜儿众人走远,方念文兀立原地思寻了半晌,一个乞丐尚能如此乐天快活,自己锦衣华食,不赚分文,还成天怨天尤人,着实惭愧。
又想起霜儿的话,兀自对着城门傻笑起来,笑时脸肌僵硬,如傻儿般。
天色渐晚,方念文仍不想回家,在街巷晃荡。
人流嘈杂,沸声喜气,容易忘记自己,便不会想起忧愁。
这时从巷口转出,见行人稀少,空街上一群人打斗,刀剑声铿锵。
只见一灰衣人朝自己奔逃来,身后另一灰衣人与五六个大汉缠斗,那人伤痕累累,快要不支。
方念文见那人舍命保友,是条铮铮铁汉,对方以多欺少,为江湖耻类。
便冲去拔剑相助。
上去便一式长虹贯日,直挑开了众人缠斗。方念文未涉江湖,不知险恶,只凭一时意气,单攻不防,倒也气势如虹。
那些大汉执兵器各异,有剑、有棍、有鞭,见来者汹汹,加之方念文剑法纯熟精妙,众人心下暗怯,谁也不愿出头受挫,只是各自格挡。
不到三招,便拆开了缠斗。
灰衣人趁机虚晃一剑,便蹬腿奔去。
众人无意与方念文较真,一高一矮两持剑者虚招缠住他,其余纷纷跃开去追灰衣人。
方念文暗叫不妙,心知对方虚式拖延,便看准左边矮者心口,运劲一记疾刺,那高矮二人即提剑交叉截挡,哪知方念文那剑半道故意飘偏左上,手腕运力一抖,击中矮者手中剑。
这一飘一击疾如闪电,矮者毫无防备,手中剑应势下挫,划中了高者手腕。
高者剑应声落地。
矮者气急,又欲护着同伴,起杀招倾身刺来。
只是这剑招实在稀松平常,方念文洗剑掠开,蹬腿飞身落到弯腰拾剑的高者肩头,借高者反抗之力,飞跃出去,凌空奔踏几步,落到众人跟前。
众人见如此轻功,皆目瞪口呆。
人群中一年长者开口道:“公子少年英才!下人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那贼人毁我家门,万恶不赦,我等护门保家,公子切莫误会!”
此番话说得落地铿锵,听得方念文正心下犹豫,两侧便有人冲开去。
方念文心神转回,喝道:“恩怨是非自有公道辨别,以多欺少便是江湖不齿!”话未落一记轻点,击向右侧冲头的持鞭者,那持鞭者反应倒是极快,口里囔道:“你个龟娃子,跟老子对对子撒!”说着一记长鞭便扬了过来。
哪知方念文抽剑便卷起鞭头,顺着那人扬来的力势运劲一带,那持鞭者空张着嘴连人带鞭飞跌向左侧。
那长鞭扬直还未落地,跘住了左边一人腿,左侧数人应声跌作一团。
混乱间,眼看那二灰衣人已奔远,方念文松了口气,未见人群中那长者衣袖一抖,飞出两枚铜钱。
那两枚铜钱一前一后,分毫不差打上方念文的剑尖。
前一枚打得剑身前后晃摆,震得他虎口发麻,手中一松,倒正好缓了剑震摆的力道,顷刻后一枚打来,竟万分凑巧地抑住了剑身的摆力,那震摆生生的停静下来,方念文反而觉得手中一空,剑哐然落地。
这一记暗器看似普通,十步之内打中剑尖也不是奇难,但细想这一前一后,一扬一抑,连同自己手中一松一空,都被长者在弹指间算计的如此精确,令人咋舌。
没有经年累月的苦练,哪来这一手本领。
对方深藏绝技,若真有杀心,哪容自己如此折腾。
方念文这才觉江湖深险,吸了口凉气。
出神间,众人已蜂拥远去,剩他一人一剑在空巷呆立。
4、梦中人
夕阳下,灰墙斜影,柳絮残盈。
方念文想起不久前榜前伤心,今又技不如人,竟觉心念俱灰。
忆起张旻,如今已贵为皇太子妃,愈觉惭愧。
又念及那两灰衣人,生死未卜。俗言“救人救彻底,送佛送到西。”今日半途而废,置那二人生死不顾,同那贪生怕死的小人又有甚么分别。
如此胡思乱想,在城巷中胡乱转折,仍不思归。
如此拐到一巷角,忽地一人猛地撞到怀里,撞得胸肚生疼,再看那人倒地不起。
这场景如此熟悉,方念文顿时有时空错乱感。
再细看地上那人,更是万分惊措!
那人粉颊朱唇,竟是张旻!!!
方念文恍如梦中,拔剑便在指头割过,血流指痛,才知不是梦。
定睛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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