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恩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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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恩仇录-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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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猎对于方孝祥或许就是这样。

  虽然他已经很久没碰过猎枪,这一趟打猎的动机又不纯,而当他用了整整半天功夫到达目的地,进入这块原始森林般的鸟兽天地时,他觉得自己又是个猎人了。

  起初他还很有理智地为自己打造了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尽量立足森林边缘,不盲目深入森林腹地。

  他手脚敏捷,目光如炬,再加上基础扎实,因此很快就上手了。一只只斑鸠相即落地,他用随身所带的匕首削了根坚韧细长的藤条,将打到的猎物串起来。他打得得心应手,完全忘我了。

  我是不是可以走得更远,更深入些了,他想。

  阳光从东南方向射进来。下午两点左右,但林子里并不明亮,树木间交错的枝叶在头上形成一个巨大的穹顶。繁盛的乔木,茂密的灌木,大片的荆棘和厚厚的不知堆积了几千年的落叶,以及“沙沙”的林涛声,仿佛森林之神的低语:人类的足迹到不了这里。

  一只野兔从他身前一跷一跷地跑了过去。褐色的皮毛跟枯黄的落叶融为一体,最后它停在了一株少说也有两千年的大楸树下。

  视野很好,距离适合,没有风,猎物几乎是静止的,除了转来转去的耳朵。方孝祥想在原地蹲下射击,便让身子缓缓地坐下来。他放稳了前脚,而当右脚跟正着地时,却踩断了一根枯枝,发出“砰”的折裂声。

  方孝祥知道功败垂成了,野兔像惊弓之鸟般乱蹿。方孝祥紧追不舍,不过他一点不抱能追上野兔的希望,他不是猎狗,能在荆棘丛中狂奔急驰。他只是下意识地追出一段路罢了。我想换作你,你也会撒开双腿不由地追出个三五十米。

  方孝祥跑了几十米,正想放弃,另寻目标了。不料那野兔自已倒毙在路旁,侧身躺下了。可以肯定的是:那绝不是装死,而是它真的受了伤。方孝祥靠近它,它没再做一点反抗和试图逃跑的努力。它已耗尽了最后一点求生的精力,它睁着眼睛,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怜相。

  野兔前腿的大动脉破了,再加上它刚才的挣扎,血流如注。看来没什么生还的可能了。方孝祥检查了它的伤口。伤口很新,但令人费解的是:竟是一处枪伤——森林里有人?有其他猎人?方孝祥触电般地环顾四周,似乎会有一只豹子或豺狗冷不防地蹿出来,咬住他的喉咙,掏空他的内脏。

  他侧耳倾听,也一无所获,他又看了看那只兔子。它正在死去,眼睛浑浊起来,呼气加重了。他想离开这个不祥之地了。

  他想抬头再看一眼太阳投下来的方向与角度,以确定他所在的方位。可是不成,太阳好像被云团遮住了,要么就是天气转阴了。他这才感到黑暗正在来临。他微微一惊,向来路返回,但是他再也没能找到那棵野兔曾经在底下歇息的大楸树了。看来他得重新确定路径。

  他打算沿着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并用匕首在沿路经过的大树上刻下记号,以避免兜圈子。而冬天的黄昏比他想像中来得更快,更何况又碰上一个倒霉的意料之外的阴天,早知这样,他就另作安排了——下回记得收看“新闻联播”之后的天气预报。

  森林夜间的瘴气开始升起,渐渐地,他的视线迟钝了。到后来,根本辨不清来路,也不确定前进的方向了。他的行走变成了麻木而机械的生理运动。但是他走得更加急促了。

  四周响起了许多怪异的嚎叫,仿佛在为黑暗的到来而欢呼。再过一个钟头,这儿可不是百灵鸟歌唱的乐园了——大型食肉动物、猛禽和真正的丛林之王将尾随而至,随时会给擅闯禁区者以致命的袭击。他把猎枪握得更紧了。

  忽然地,他踩着了一堆软绵绵的东西。他向后滑倒在地。定睛一看,倒是又出了一身冷汗——一只死兔。他走上前,对,没错,正是方才那只受伤的野兔。它流血过多,死了。而他又回到了老地方?或者是野兔在他离开后又胡乱跑了一通,死在另一个地方了,而他又刚好到了这个地方?不,是老地方,他又回到老地方来了。方孝祥以一种近乎自卫的本能,再次环顾四周,像是有无处不在的敌意围住了他。

  方孝祥不是一个会轻易害怕,缩成一团的人。但他也不是中国古典小说中那些被神化了的英雄,面对生命的威胁,就像看到苍蝇叮在西瓜皮上那样无动于衷。

  他记起那只野兔的死因——是被一个神秘的持枪者击中了前腿动脉而死的。不管那持枪者可能是谁,至少有一点是对方孝祥有利的,那就是;在这广袤而荒凉的丛林中,还有另外的人。

  “喂——有人吗?说句话。”他把双手拢成筒状,向丛林各个方位喊。没人回答,只惊起了停在附近的几只大山雀。丛林显得更寂静了。

  人们说他是个出色的猎手,看来那仅仅是指龟甲山而言。

  雾气越来越浓,到处是“戚戚簇簇”的响声,疲倦、饥饿和那一点点心慌令他不得安宁。这会儿,他再也无心在树上做什么记号了,到处是一样的树,一样的荆棘和灌木,一样,全都一样。分析与推敲此时显得一无是处,困境中的人更需要的是勇气。而正当他加快步伐,想一口气冲出这片不祥的土地时,他却一脚踩空了——但是,他明明记得是踩在一片灌木丛上的啊。

  追究原因已太晚,他只觉得自己正朝一处海拔更低的地方坠下去。身子不断与岩石发生磨擦和撞击,他几乎在着地前就已丧失了知觉。脑海中只是一片黑暗和死亡的幻想。唯一有印象的是:他肯定没有大呼小叫——他完全拥有痛觉,但他不是那种会喊痛的人。

第十二章
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感到蜂群的“嗡嗡”声。不像是在周围,倒像是在自己的脑子里。有一刻,他听到类似耳鸣时“吱吱”的金属声。他拍了拍脑袋,呻吟了几声,想尽快确定目前的处境。

  对,他是从某个高地,不,是从平地掉到一个更低的所在的。那么,他现在……看来他是醒过来了。但是没有光,好像已是沉沉黑夜了。不,是他的眼睛被蒙住了——是纱布,他摸出来了。纱布缠了好几圈,后脑勺有个结。

  他吃了一惊,想坐起身子。但腿部突然袭来的剧痛却使他不禁叫了一声。这时,旁边有个低沉的声音这样说道:

  “别乱动,小子,你已经是半死的人了。”

  那人说话很轻,但不浮躁,然而当他发现自己竟跟一个不明人物呆在一起时,还是泛起了一丝心悸。

  “我在哪儿?你是谁?”

  “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我刚才从什么地方摔了下来。”

  “那是前天。”

  “前天?你是说,我在这儿躺了两天两夜?”

  “对。”

  “那么我现在在哪儿?”

  “老地方。”

  “老地方?我掉下来的地方?——那个裂谷?”

  “嗯,总算开窍了。”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一边不断发出“嚓嚓”的声音,类似于发牌时的声音,他觉得。

  “我们在谷底是吧?”他定了定神,又问道。

  “你以为在哪儿?”

  他没吱声。他想起自己一定受了伤,但却不知伤得多重。

  “我——受伤了?”

  “我不知道,也许你本人比我更清楚。”

  他上下摸了摸,意识到自己不仅在脑门上缠上了绷带,并且左腿也已经上了夹板。

  “伤得重吗?”

  “你的眼睛擦伤了,差点变成瞎子。还有,断了一条腿,差不多可以准备轮椅了。”

  那人继续“嚓嚓”地干着什么。他听了好久,仍不得要领,反而让自己害怕起来。

  一只怪鸟在近处啼着,叫声十分吓人,像个疯子在“嘎嘎”大笑,又像一个女鬼在凄厉地哭着。他慌乱地心情有些好转——只是他的眼睛被蒙着,看不到眼前的状况。这种对环境的不确定,还是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不安。

  这个怪人是谁?他为什么在谷底发现了他?给他疗了伤,又为什么不干脆送他上医院?他说他失足跌落是在前天,这么说,他在谷底陪了他两天?天哪,他的职业是什么?还有,他该不会本身就住在这谷底吧?

  这似乎有点恐怖,他不想再往下想。但是已经想到的种种,还是让他悚然。

  “为什么不送我上医院?”他想试着多问几个问题。

  沉默了一阵子。

  “别多话,“那人用一种沉闷而阴险的调子道,”我需要安静——记住,我可以割断你的喉咙。”

  绝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儿,他想。不再说话——发现猎枪与匕首不翼而飞。

  一架飞机从他的头顶“隆隆”地飞过,等它那烦人的嗓音平息后,上面传来了脚步声。由轻到重,他能感觉来者正向裂谷方向走来。一个人,没错,而且,听起来那人对这一带相当熟悉——他知道这里有一道裂谷,因为他不止一次听到来者拨动灌木丛发出的声响,那显然是来者在确定裂谷具体的位置,免得不慎坠落下来。

  方孝祥把头下意识地转向谷底的怪人,竖起耳朵听他的反应。但他似乎镇定自若,压根没把那裂谷上的不速之客放在心上——方孝祥估计他们是同伙。

  飘来一股肉香,他贪婪地咽了一口唾沫,接着就传来“戚戚嚓嚓”的响声——来者正沿着某种梯状物爬下谷底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走过方孝祥身边。

  ‘那小蚱蜢好像醒了。”

  来者嗓音雄浑,说话俚俗。浮现在方孝祥脑中的是这样一幅人物像:水塔般的身材,海藻般的头发,红而圆的脸长满横肉,腰圆膀阔,胸腔状实,也许还提两把板斧。

  “搞一杯茶,给他冲冲肠胃。”

  “妈的。”来者咕哝了一句,但他很听话。随后方孝祥听到了“噼噼啪啪”的日常生活用品相碰撞的声音。他能猜出其中最关键的几种东西:碗、茶杯、水壶、桌子、椅子……这两人莫非真住在这灭绝人迹的森林谷底不成?

  不寒而栗。

  “拿着。嗨,说你呢,蚱蜢。”

  蚱蜢?方孝祥不觉苦笑。

  他接过他递过来的一个杯子,闻到茶叶、陈皮和野菊花的芳香,他实际上渴得厉害,猛得喝了一口,但身子没有坐直,茶又太烫,又不得已吐了出来。

  “我操你蚱蜢的祖宗……”

  “哎,洛雄,火气别这么大。”

  “他吐在我的裤裆上了,妈的。”

  “过来吃饭。”

  “哦。”

  方孝祥仔细留意他们的对话。初步确定这二人之间存在着尊卑、高下之分。那老大(暂且这么说),说话阴沉而带点狡诈,像那种老谋深算,笑里藏刀的人;那喽罗(也暂且这么说),咋咋呼呼,似乎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容易被人利用,对主人像狗一样忠诚的蛮汉。

  目前为止,方孝祥只能猜到这么些。

  他们像是揭去了什么,肉香扑鼻而来。

  不过他现在全身心地喝茶,干裂的嘴唇像枯涸的大地被清泉浸透,人一下子神清气爽起来。但同时,他又产生了另一个难言之隐——那是大量饮茶后的必然结果。

  他放下茶杯,尽量克制着,努力地再让身子坐起一点,让腹部紧缩。好在他双手还灵活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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