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醉轻声道,“你现在若想回家还来得及。”
攸耳淡淡地笑了笑,道,“不过是杀来杀去的事情,我还不至于害怕的要逃回家去。”
黑暗中攸醉的脸不禁红了一红,是呀,那日在涟县场景已是恐怖却也不见这个怪人皱皱眉头。他不善言辞,只觉得自己唐突了,想了半天方才低头岔开话题道,“杜先生是江湖前辈,心地很好,现在身受重伤……你……对他好一些罢。”
攸耳终于侧过头来看他,“怎么,我总是欺负这个病人吗。”
攸醉的脸又迅速的红了起来。攸耳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攸醉话很少看起来冷冰冰的但却实在是个心肠很好的小孩,自己竟像是在欺负老实人。攸耳不得不承认,这个晚上她的心里一直很烦躁,她并不是一个容易烦躁的人,相反她的情绪向来很少有大的波动。可是,听这样的故事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经历,对她而言尤其糟糕。
“小醉,你也很恨巢大哥他们,想杀之而后快吗。”攸耳缓缓道。
攸醉仔细想了想道,“我师父曾对我说,江湖上结仇的事情太多,所谓白道也好黑道也好,杀到后来就实在不能说谁对谁错。”
攸耳淡淡地道,“不错,大家一样杀人,本质上都是去杀自己不认可的人,既然游戏规则都是一样的那么谁又比谁高贵一些呢。杀一个人的就有足够的资格去指责杀一百个人的吗。你师父,实在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聪明人。”
“话虽如此……”攸醉叹了口气道,“我若同杜大侠一样,曾经亲身经历那样血腥的事情,想法可能又不一样了吧。”
攸耳摇了摇头道,“你有没有注意杜许的表情?他实在是一个很可怜的人。”不待攸醉回答,她又接着道,“他的恩人以及许多同道好友都死在了那场大战中,他对夜楼自然是恨之入骨的。可是你再想想他说起夜南一家时的样子,矛盾,痛苦,甚至还有羞愧。他潜意识中明明觉得夜夫人和那个孩子是无辜的,但一丝一毫都不敢表现出来,他觉得这是耻辱的是背叛的行为,于是只能用加倍的恨意和所谓的道义,良心去压抑自己。”
“叶公子虽然失去了母亲,可他至少活下来了而且还有父亲有爱他的亲人,可那个孩子呢,小小年纪便眼见着母亲被人重伤自己也被虏去,父亲赶来相救却被人围攻,你觉得在这个孩子心里谁才是穷凶极恶的坏人呢。”
攸醉有些迷茫的看着远方,突然有些伤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少年不识愁滋味,这样老成沧桑的话与他年轻稚气的面容实在很不相称。
攸耳冷哼了一声,抱臂道,“是谁规定的不可以一面缅怀死去的朋友,一面反省其中的错误。没有人有义务为了死去的人而扭曲自己的人生漠视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为敌人的亲人哀痛难道就不是真正的大丈夫了吗?懦弱的人才会向所谓的江湖道义妥协,错便是错了,大声的说出来,有机会改就全力去改,没有机会改就时刻警醒再也不要犯同样的错误。这才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甚至,他大可以同情夜南——因为他拼命去救自己的妻儿最后仍落得家破人亡,同时又可以憎恨他——因为他手上沾满了你朋友的鲜血。怜其可爱,憎其可恶,这非但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还是智慧过人的君子。”
攸醉动容地看着攸耳,他从来没有想过世界上竟然还可以有这样的道理,攸耳的话未必改变了他的想法但至少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半晌,他才道,“你既然有这样的想法,方才为何不好好开解杜大侠一番。”
攸耳低头看着被夜风吹起的衣摆,脸上慢慢地浮起了攸醉熟悉的慵懒而戏谑的微笑——刚才那个剑一般清冷骄傲的少女仿佛不过是攸醉的错觉。她悠悠地轻扣着手指道,“你莫非觉得我像是属菩萨的?我为什么要费力去做这样无趣的事情。更何况,这种为了仇恨而仇恨的心理对于他来说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你若突然告诉他这都是无意义的,他这么爱钻牛角尖,不理会还罢,若是不幸听进去了又有可能开始觉得自己荒废生命白活了二十年云云,那岂不是等于再去他半条命。”
攸醉忽然觉得不大妙,他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攸耳说的话他都觉得很有道理。他虽然沉默寡言,但却一直很有主见。他忍不住又想,自己并不是一个容易被打动的人,许多道理只有像师父那样经历过许多事的人说起来话才比较有说服力。难道说,攸耳也是一个经历过许多事情的人?这么想着,初次见面时攸耳手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猛地闯进了他的脑海,黑暗中攸醉不禁望向攸耳蹙眉深思起来。
一阵沉沉地夜风吹过,极淡的月光从厚重的云层中透了出来,和着风声簌簌地落在攸耳微微扬起的脸上,她的脸便好似一枚小小的月亮,发着清淡的光。她眯着眼睛慢慢地清声吟唱起来,不成曲调竟也动人:
“*枝头绳晓寒,
人生莫放酒杯干。
风前横笛斜吹雨,
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
且加餐,
舞裙歌板尽清欢。
黄花白发相牵晚,
付与时人冷眼看。”
(1)
更新时间2008…3…4 10:19:00 字数:0
一夜春风无语,几日暖芳舒怀。
眼见着杜许的身体好转了一些,一行三人便稍稍加快了赶路的速度,八天后杜许望着窗外熟悉的风景和渐渐增多的往来行人算了算道,距离七止庄最多只有三百里了。这个午后,攸醉将车停在官道旁一棵开着不知名白色小花的老树下,挑起车帘给杜许诊脉。攸耳趴在车顶有一搭没一搭地卷着袖子上零落的花影,看着往来行人肚子饿得咕咕叫。
杜许已经可以自己撑着慢慢坐起来了,他的外伤在攸醉的悉心照料下已见大好。可是,他体内诡谲的真气仍然牢牢的盘踞在身体各大脉门,开始的几个晚上他也曾趁着攸醉攸醉都昏昏睡去之时尝试着自己运功调气,无奈气血方行便心如刀绞,头痛欲裂,有一次甚至再度昏迷过去,好在第二日清晨便悠悠转醒故未惊动攸醉。
现在,杜许对自己的身体几乎不再抱有任何的希望,如此一来反而轻松了许多。虽然武功是找不回了,还有一把看不见的大刀时刻抵着他的心尖,但按照攸耳的话来说,能活着就不亏了,还能吃好睡好看好说好便是大大的赚了,知足者长乐。几日来他努力振奋精神让攸醉放心赶车,好早日赶回七止庄。他现在唯一的心愿便是早些见到二师兄奏刀请他出山为叶欢然治病,到那时自己便是立刻死去也值了。
说起攸耳,杜许发现自己快要染上攸醉那一见攸耳便想叹气的坏毛病了。
这些日子以来,杜许一睁眼便能看见攸耳,奇怪的是那个伶牙俐齿说起话来夹枪带棍的小姑娘仿佛在那一夜之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总是笑吟吟懒洋洋,和和气气甚至非常体贴的家伙(他当然不知道其实攸耳大多数时候都是这般模样的),端茶送水披衣掖被是样样来得从容不迫。
可是,当杜许刚刚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脑海中那个说话毫不留情面针针见血,总是似笑非笑极其可恶的小姑娘莫非只是一场噩梦——之时,便被亲切的攸耳不客气地杀去了三千两雪花花,血花花的白银。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根筋不对了,怎么会心血来潮去教攸耳猜拳。先赢后输,两两相抵输银三千零七两五钱,攸耳很体贴的主动减去学费七两五钱,合计应付三千两整,实付零。立下欠条两张为据,两人分保惠存。欲哭无泪之时,攸耳姑娘正色开教:钱是什么,是他妈王八蛋!也只好大义“释然”。
此时,攸醉正全神贯注的给杜许把脉。
几日颠簸,虽然有攸耳时不时的刺激振奋精神,但杜许仍难掩疲惫不堪的苍白病容,呼吸不免有些困难,只能靠在几个软枕上倚着车壁闭目养神。“小醉,饿……”有人扁着嘴在医生和病人的头顶上嘟囔。没有人理会?“饿——”拉长了调子辅以饥肠辘辘之声再接再厉。还是没人理会?“咦,这条虫子怎么这么胖还挺会长的嘛,唔……酸了点……这个好……你小子面犯桃花长大了肯定不是好东西,唔……不算太苦,肉再结实点就好了……不知道会不会拉肚子……嘿嘿嘿,这条……”
青烟一闪再一闪,方才攸醉的位置上已经变成一个笑嘻嘻,嘴角沾着米色花粉的小姑娘,旁边坐着面色铁青的少年郎。杜许慢慢地睁开眼,脸上忍不住浮起一丝笑容轻轻咳了几声。
“漱口!”攸醉恶狠狠的将他装满水的皮囊塞进攸耳手里。
“吃花瓣也要漱口,莫非,这花有毒?”
“花……你……”攸醉心中顿时旌鼓响画角声震,杀气冲天。
“好了,好了。我也饿了,大家吃饭吧。”杜许摇着头打起圆场,这样的场景几乎天天出现,看起来那么聪明的小伙子却次次都忍不住要上当。
攸醉磨着牙从食盒里取出两个馒头,一个恭敬地递给杜许,一个三口两口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攸耳耸耸肩,小屁孩,这样才有人气嘛,一天到晚老气横秋的像块木头,她若无其事的自己动手拿了一个津津有味嚼了起来。
突然,攸耳吸了吸鼻子,闭上眼睛侧头再深深吸一口气,不错,不错!攸耳急急忙忙地放下馒头,身子往后一翻几乎是滚着出了车子,她不论做什么向来是慢吞吞地,突然间风一般动起来害得攸醉差点被馒头噎死。
车外春光无限好,大树下歇着三五个赶路的行人。攸耳揪着马尾巴躲在马屁股后面,眼巴巴地打量起一驾刚刚在树下停稳的马车来。
哦,那个味道——攸耳悄悄地咽了一大口口水,攸醉此时正好把头从车窗中探了出来,脸顿时就黑了,心里恨恨道,“你那是什么该死的表情,我少过你的饭吗!”他顺着攸耳的眼光看了过去,不由微微一愣。
白马轩车双辕双轮,最平常不过。但车舆却很奇怪,是古老的凸字形,显然有前后两室,立棚乌顶,棚身三面都覆盖着数层厚厚的深蓝色幔帐。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锦衣大汉小心翼翼地从驾座上跃了下来,俯下身去慢慢地从车底抽出一套各式各样拼作长方形的木头和一包大大小小的楔子,赤手空拳地鼓捣起来,转眼的功夫便搭成了一把扶手靠背脚踏样样齐全的摇椅!攸醉吃惊地张了张嘴,转脸去看攸耳,却见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方才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仍是一副口水三千丈的模样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车舆,好似里面有什么惊人的山珍海味一般。
这个锦衣大汉呼吸浑厚绵长,个头很大但动作却异常轻巧,显然是有着一身的武艺。他仿佛根本没有瞧见有一双眼睛正瞪得大大的看着自己,自顾自地将椅子调了好几次,又回身从自己驾车的前斗中取了一条厚厚的狐裘毯子铺在椅子上。时已暮春时节,他突然取出一条这样一条隆冬才用得上的毯子看得攸醉不由又是一愣。
“少爷,椅子备好了,您现在便下来休息吗。”灰衣大汉站在车窗旁恭恭敬敬地躬身道。
半晌,一个疲倦低缓地男声才低声道,“西月,扶我下来吧。”
被唤作西月的大汉将车厢正前的竹帘掀到一旁,半跪在驾座上小心翼翼地将一个青衫男子从车中抱了出来,又轻轻地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