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攸耳很小的时候,她亲爱的娘亲便发现这个小女孩对于疼痛要比常人敏感数倍,一个小小的伤口就能折磨得她咕咚一声晕过去。偏偏这个小姑娘生性倔强,总是疼得冷汗涔涔,浑身颤抖也不发一声。做父母的心疼不已,但走访了许多名医也没有什么大的成效——疼还是那么疼,只是不常常晕过去,能忍着痛的自己摸回家罢了。
是自杀吗?少年垂下眼,挺拔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透出一丝冷峻的味道。再抬头看看那张脸,哦不,那样的眼睛,少年对生命有野兽一般的直觉:那双的眼睛充满了对生的渴望与勇气。
仿佛看穿了少年的心事,攸耳一面流着冷汗打着颤,一面勉强扬起下巴冲着少年笑了笑。她疼得五脏六腑都在痉挛,只好将自己搂得更紧些,但心情却相当愉快。
终于出走了,虽然受了点小伤,出了点小意外。哦,好吧,这个意外不算小了,唔,还赤裸着在一个小孩子怀里醒来,但,这些都不重要。她抬头看了看天空,茂密的杨树叶一层层交叠着拥簇着,在最高的地方露出一小块丝绒一般宝石蓝的天幕,月亮的一角随着夜风下树叶的摇摆绰约可见。攸耳不顾浑身剧痛,笑得更灿烂了,阿爹,阿娘,我还活着呢。
少年怔住了,突突的火光中他第一次清楚的看到这个女孩的笑容,那张平淡无奇,苍白而慵懒的面孔,在嘴角泛起笑容的那一瞬间,竟整个变了,他不知道一个人的笑容竟可以如此温暖,亲切,他亦不知道,原来温暖和亲切竟可以如此动人。
攸耳抑制不住的再次低声咳嗽起来,少年这才回过神,低声道,“对不起……你喝水吗。”他将酒囊的铜嘴往右扭了一下往左扭了三下,咔一声轻响,铜嘴缩进去了半寸——这不起眼的旧酒囊竟是只设计精巧的阴阳壶,可半袋装水半袋装酒。他拔开软木塞倒出一点点水将铜嘴礼物都仔细擦了两遍,又把铜嘴伸到火上迅速的转圈烤了烤。
攸耳盯着那只酒囊,明亮的眼睛不知为什么黯了黯,伸手接过酒囊,低着头淡淡一笑道,“这样就足够,一点酒味都闻不到了呢。”她仰着脖子,一副拼酒的架势,但却是极慢的一口一口喝,缓缓的往下咽。
你从什么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怎么受的伤,为什么会孤零零……赤裸着……昏倒在河里……少年突然发现自己竟这么有好奇心,居然有这么多的问题。然而他一个字都没问,只是静静地接回了酒囊,又默默的添了两根柴,好让篝火烧得旺盛些。
(3)
更新时间2008…2…19 22:23:00 字数:0
天色清明时,少年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惊醒。
篝火早已残尽,身上不知何时披着的劲装都覆了层白绒似的薄露。几步外,有人懒洋洋地背靠大树环膝而坐,那人略带歉意的望向自己,悠悠笑道,“早上好。”
少年噌的坐了起来,大惊,我怎么睡着了!昨夜的一幕幕呼啦一声在眼前扑腾,头痛欲裂。他使劲晃了晃脑袋又拍了拍脸,那个灰白的人影才逐渐清楚起来。树下抱膝坐着的女孩,头上绾了个松垮的环,结环的马尾曲卷蓬松,一直垂到腰际。灰衣灰裤的男子劲装,袖子和裤腿都仔细的挽了起来。女孩伸出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露出一截用布包着的手腕,那块布浆的发白,眼熟的紧。
他想起来了,这个女孩叫攸耳。她看起来同昨天不太一样……少年的耳朵都快烧起来了,他背过身去飞快的将衣服穿上,却不停的系错扣子。
少年恨不得这衣服有十万颗扣子,因为他实在不知,穿完衣服后说什么好。
幸好攸耳姑娘先开口了。
“我们谈一谈。”她温和的说道,声音很轻,有些疲倦。
“谢谢你的衣服。”攸耳再次弯了弯手臂向少年示意,“我很小心的拆了块衣里子包扎伤口,将来伤好了再还给你。”她略微侧着头,眨了眨眼道,“所以这段时间……咳咳,我只好同你的衣服一起跟着你了。”
啪,一颗扣子飞了出去。
攸耳眼中笑意盈盈,可惜没等笑出声就又咳嗽起来。她绾了头发,包扎了伤口,有条不紊的将一套男装整理合身,甚至还拆了些衣料做了双简易的鞋系脚上,半趿着。这些若在平常,不用两刻钟的时间她就能做的很好,可昨晚,她却整整做了一夜。
虽然极慢,可她却很开心: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过夜又疼的睡不着,能有事情做可真是令人愉快。
攸耳努力将咳嗽压了压,苍白的两颊浮起一丝病态的嫣红。她抱着胳膊,脸上仍带着那淡淡的,慵懒而温和的笑容。
“事实上,我离开了,唔,算是一直在住的地方吧。”攸耳皱了皱鼻子道,“理论上我也不会回去了。我没有一点钱,也没有一件衣裳。咳咳,但只要到了任何一个有人的地方,哪怕是个很小的村子,咳咳,我都会努力地尽快赚到钱,然后把衣服还给你的。”
少年猛地转过身瞪大眼睛看着攸耳,半晌说不出话来。
攸耳直视着少年睁得大大的眼睛莞尔一笑,悠悠续道,“我会做很多事情,凑巧都还做得不错。”
少年见攸耳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心神渐定,认真道,“姑娘……”
“我可不姓姑,当然也不叫姑娘。”攸耳正色道,“我叫攸耳,我的家人都叫我小耳”
少年只觉脸上一热,讷讷地憋出三个字,“攸姑娘……”抬头却见攸耳眼中一片澄明,正似笑非笑地抱臂看着自己,心中叹了声惭愧,改口,“小耳。”
“小耳,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可能带着你的。”他迟疑了一下又道,“你受的伤……还是回家罢。”
攸耳摇了摇头,慢慢道,“甚么家,找不到了。”她轻轻咳嗽了两声又展颜一笑道,“谢谢你救了我,希望能让请你喝杯酒。在我赚到酒钱之前……”她突然顿了顿,弯下身去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咕咚一声晕了过去。
少年背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攸耳在没去脚踝的草原上飞奔,他的轻功居然好的惊人,一个白天的功夫已经背着攸耳出了河谷,穿越了大半个草原,沿途惊走了一群群寻找水源的羚羊,野鹿。
这是一片葫芦形状的大草原,正当间是狭长的湿地,一条涓细,水流缓慢的小溪蜿蜒其中一路向南。少年知道,在草原的边缘有一个小镇,方圆百里唯一的镇子,唯一能舒舒服服喝碗热汤再暖和和睡上一觉的地方。
攸耳失血过多,比她自己估计的多很多。她的心口也很疼,但幸好只比她自己预计的疼一点点。她记得自己正在和少年商量是否可以同行,接下来呢,空白,空白。再然后呢,趴在少年的背上风驰电掣了。
晕过去,醒过来,晕过去,醒过来。攸耳只好同少年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已经讲了十几个故事,二十几个无趣的笑话了。
少年知道了攸耳出走时烧了幢房子,攸耳知道了少年因为不愿意使用武功而被困在了河里,错失了一匹好马。少年知道了攸耳的爹爹很漂亮阿娘很和气很聪明,攸耳知道了少年有个严厉的师父还有一堆未曾蒙面的少主子。少年知道攸耳快二十了,曾经有过很多个名字但最喜欢“攸耳”这个,攸耳知道了少年刚满十六还没有名字,按照规矩他的名字应该在学艺出师后由当家的主子取,随主家姓。
“咳咳,你那堆主子,咳咳,姓什么。”攸耳不幸又疼醒了,动了动窝在少年肩膀上的脑袋,想起了晕过去前的那个话题。
“花。”少年皱了皱眉,脚下的速度更快了。此时淡橘色的夕阳还未完全落山,而东边点缀着大小树林的草丘边缘已依稀可见,月亮要升起来了。少年心中暗忖,还能不能在明天晌午前赶到那个小镇?
攸耳慢慢地咽了口酸水,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抱住少年的胳膊,低声笑道,“花?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不好不好。”
少年未作声,只是轻轻将攸耳往上托了托,好让她更舒服些。
沉默寡言,甚至还有些木讷,但只是因为年纪太小又极少与人接触的缘故。实际上,非常的聪明,非常的骄傲。攸耳搂着少年的脖子,眼睛突然湿润了,一段尘封已久的童年旧事突然袭上心头,她疼得胸口抽搐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半响,攸耳侧过头去悄悄闭上了眼睛,缓慢的露出一个微笑,梦呓似的喃喃道,“攸醉,小醉……你看,这个名字好不好……”
搂着少年脖子的胳膊耷拉下来,她再次一声不响地昏了过去。
攸耳梦见自己躺在新绿的草地上,嘴里叼着随手捡起的草梗,枕着胳膊眯着眼荒腔走板地哼着歌。太阳那么耀眼,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云彩东一朵西一朵,天空的颜色这里深那里浅像小娃娃哭花的脸,她伸出手向高处摸去,嘻嘻地笑起来唤道,“弟弟,弟弟……”
一个声音自天空中响起,有人长舒了口气惊喜地唤道,“你醒了。”
攸耳眨了眨眼。
草原上的夜风刮的非常猛烈,甚至有几分暴戾。天空中大朵大朵厚重的云早已不知所踪,乳色的月亮却泛着微黄的光,星辰疏淡。
身旁半跪着一脸欣喜的少年。
攸耳阖起眼帘深吸了几口气,慢慢睁开眼睛凝视着少年,轻声道,“你怎么哭了。”
少年抬手摸了摸脸,这才发现脸上湿漉漉的。他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脸,小声道,“我以为你被我医死了。”
攸耳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发现他手中正攥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玉瓶。
少年嘴唇动了好几次,方颤声道,“你昏迷了很久,又突然浑身发抖不停的咳血,我就给你塞了颗我师门疗伤续命的圣药。没想到你不但给吐了出来还一下子没了脉搏……”
想起那一幕少年心有余悸地沉默起来,良久良久,他才又道,“我仔细想过了,你若是愿意我便带你一同去见几位少主。江湖险恶,世道也并不太平,花家势大至少能安身立命。”
攸耳示意少年扶自己坐起来,艰难的深吸一口气,缓缓接道,“盛世谋死,乱世求生。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努力活着更有趣更值得。”她的声音依然那么沙哑低沉,每说一个字都好像要费许多的力气,可她的眼中却闪着令人愉快的暖意,“我们不妨结伴走一走,你若是做事我定不妨碍你,若是厌了,就坐下来以茶代酒道声再见。你看好不好。”
少年的脸色很奇异,他实在不知道应该说好还是不好。他只觉得攸耳的话虽然简单直接却很有力量,从容而令人信服。
于是他什么都有再说,伸手探了探攸耳的脉,然后俯身蹲了下来,低声道,“上来吧,该赶路了。”
(1)
更新时间2008…2…19 22:24:00 字数:0
涟县,这个边陲小镇自上月开始便热闹起来,江湖行者,庙堂公爷,不约而同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涌向了这个草原边的小镇。当地居民何时见过这般热闹的阵势,爱打听的地保蛇头早已各展所长打探消息,酒肆饭馆,旅店驿站,所有的消息汇总来不过是四个字:
“魔长道消。”
这日清晨,涟县城中第十三日提前大半个时辰开了早市。江湖人也是人,庙堂公爷也是人,这是人便离不开这吃喝度用,虽说是小地方,商贩们算盘打的可不小。天刚刚亮,街上的馍馍包子,油条稀粥便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