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副主任百年的九大要案
沙娜家的女人,她们的身体上都镶有一件珍贵的银器——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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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五十三年,我总共才见过她三面,每次匆匆一瞥。真要追究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太可能。我们几乎是陌路人。像她这种浑身散发着远方神秘气息的女人,怎么可能和我有瓜葛呢?三十五年来,跋山涉水,舟车劳顿,差不多我走遍了全中国。可我的内心,却始终窥视着那个方向。其间,我曾数次逆风西行,期望能在沙漠深处的某片绿洲再次和她相遇。终于有一天,一阵龙卷风将我裹进昏暗中,砾石击打额头,我才彻悟蒙古人那句谚语:要找的沙子就踩在马掌下面。
述说那段往事,讲这个故事,我感到十分困难。时间这条长河在我的年头里冲刷出很多支流分汊,使我溯流而上的记忆迷失在水面一团团浓雾中,看不清主航道的灯塔。但,如果顺着某个有烙印的事件追忆下去,我相信,详尽而准确的细节便像牵牛花的藤蔓一样,爬上我布满皱纹的额头,一定会使我的思绪拨云见日般天眼大开……
我觉得鞋底子比先前厚了许多,也重了不少,十个脚指头把趟进鞋里的黄绵土,挖成几个舒舒服服的小窝窝,走起来很带劲。不过,等我们坐在凉快的大石头上,在干燥的夜风中歇了一阵,再把鞋子穿回脚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的双脚,无缘无故长大了,被风吹干的几个土窝窝,也变得跟石杵的臼眼一样生硬。
我们翻过几架山,顺着条走了一夜也没听见蛤蟆叫的深沟赶到苗家沟那孔土窑洞时,太阳正从身后的山尖上冒出来。刘武干那一排脊椎骨贴在湿衣服上,像背了一条装满小口径子弹的武装带,他先我一步迈过门槛,另一条腿还没跨进去就捂住嘴退出来了。我拍了拍刘武干湿漉漉的肩头,叫他闪开别挡路。我看见,一个四五岁大小的孩子,坐在后窑掌那盘土炕的黍秸皮席子上,伸出舌头,使劲往后拧脖子,大概是想够到脸蛋上结成干痂的洋芋泥。
公社所有人,包括灶上醋溜一手好洋芋丝的大师傅,都认为苗家沟那女人的盗窃行为,是本地近几十年的一宗大案。分管民政的老副主任做过统计,百年来,全公社所辖八个生产大队二十五个自然村的地盘上,总共才发生过九起案件。按时间排序,依次是:光绪二十六年,某大户曾遭一队蒙面强盗抢劫,全家老少十几口,叫人捆住手脚,用没熟好的臭马皮塞住嘴放进牛圈一字摆开,那伙人把掳掠的粮食细软置于十几匹驼峰上,一声唿哨,立时不见踪影(报官的人称,从那些人大氅上散出的羊膻味,和牛毛绳臭皮子这类作案工具结合起来分析,应该是受雇于牧主那帮赶骆驼的汉人们干的;此乃本地一大悬案,至今尚未了断,但老副主任自有定论:一切迹像表明,这种直来直去,无犯他人秋毫的行动,相信是渊冤相报的仇家所为);宣统三年,郝染坊家几十丈靛蓝布被人割走一大块,失主的上门女婿因匆匆赶路报官跌下土崖,后改由郝大掌柜一手扣住笼头,一手扶着驴背上横卧的半个干儿,亲自出马前来喊冤(基本也是靠嗅觉,顺着那股十里以外就能闻到的颜料味,差人们当天后晌,就在相距不到九里的佃户相好的碾盘底下起获了赃证;据老副主任文载,戴上枷,那佃户还叹了口气,说,唉,十来亩地的好绵花,也没换来跟她睡上一觉);民国十八年接连三年大饥荒,村与村之间为争一眼神泉闹出水源纠纷(兵慌马乱,老副主任没能搜罗到更确切的资料,只留一行记载:打折鳏夫左小臂一条;口口相传,此案当年被庄稼人在锄地时津津乐道数十载,说是有乡绅支使家里一个年轻的奶娘,扯开对襟子上衣亮了一家伙,用美人计叫争斗双方的保甲长们中了,最后那股甜水反被乡绅家独占);稍后,离这个案子不到二年,曹家榨坊失了一回盗,损失不是很大,在这地方算起来,性质也就中不溜偏下,才小半担小麻香油,不过曹家头天报案,第二天又赶来撤销了,说短工没仔细清点,记错了(然而,老副主任依然有记载:有苗姓乡邻称,小麻油从榨坊起,淋了大约几里地,不用眼睛,光靠鼻子也能闻出香味飘进谁家了)另外五宗,全是前晌报案,太阳落山前就拾掇停当的民事纠纷。这样算来,计到历代当官们的头上,十年都没摊上办一回案,差人们真是落了个百年消停。所以,老副主任晃着手中泛黄的一个本本对我说,有福气呀,真要把这个案给了了,整整一个世纪,十大要案啊,你娃算是赶上了。
(2)我是面朝红太阳倒下的
老副主任指的现行案,也就是我穿着里面全是黄绵土的高腰军鞋,跑了一夜才赶到苗家沟那个案,发生在三十五年前,即公元一九七三年春夏交接的五月天,地点在黄土高原和鄂尔多斯沙漠交汇处一片贫脊的丘陵地。那年我高中毕业不到五个月,是名知青。众所周知,那时候的法律,早就从公、监、法三部门移交到人民群众手里了。换句话说,我一个,再加上刘武干,就能给她这案子下个基本结论。如今我年龄偏大了点儿,关于该案一些详尽的细节,回忆起来可能会走点样,毕竟过去几十年了。但她盘腿坐在公社偏窑的炕上,一双胳膊肘支着窗台,用手腕上的铐子敲击着裂了几道缝的玻璃,朝外面大声嚷嚷那场面,至今在我脑海里活灵活现。她不止一次对公社所有人,主要对我说:“没偷人,我死活没偷人。”
选择这个结点述说那段往事,是因为刘武干上铐子时,将她的衣袖捋得很高。记得我走过去,在刘武干肩头重重拍了一巴掌,而后拉下女人的袖口,尽可能让它遮住泛着贼光的一双不锈钢家伙。我感到,她那小臂,本该是戴对玉镯子在上面的。当然啦,像我这样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举动,包括此后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刘武干他尽可以气攻心田,但表面上得服从我,不敢对我横鼻子竖眼。要知道,在当时,一名知青足足大过三个半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分管知青那主任,我们得认他一半职务,怎说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吧),还别说一个小小的武装干事了。就他那麻杆身材,拉得开762的大栓吗?
那天清晨,我脱下胶鞋,在她家土窑门的榆木框上,把里面捂了一夜的黄尘,连泥带土磕出来,迈过石条门槛,朝土炕走去。我觉得,那只###的黑苍蝇,是在那孩子腮上的洋芋泥里歇脚过了夜的。
现在我想起来了。后脑勺挨那一家伙,开头还是有知觉的。朝坡对面苗家沟生产大队支部书记苗五成家走的时候,我叫人用木棍子敲了一下——我甚至觉得它像弓背一样被弹回去,弹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向前跨了一步转过身,过电一样想了想:怎么回事?难道沟底突然钻出来棵歪脖子老柳树?我眼前一团漆黑,就不醒人事了。我是面朝中天的红日头倒下的。
活转过来,太阳已被一团灰尘斜着架在偏西的天空了。我横躺在沟底,身体右侧聚了一泓清水。被人打倒前我正准备走过去,可那时没水呀,上游怎么会忽然淌下来一股细若柳梢的水线呢?我大概是挡住了它的去路。浸泡在这汪水中,我被冰凉清爽给激醒了。来苗家沟前,我对小农思想、小集体意识这些农民固有的情绪,是有思想准备的,认为没啥大不了的,这个案子不至于牵扯到意识形态上面去。但我没想到,光天化日,红色乾坤,竟有人敢对公社派来的干部下黑手。更何况,我还是名知青。说实话,当时就觉得这事挺窝火,挺背气,真想打退堂鼓往回撤。偏偏这时候,不知歇在哪面石壁缝里的老鸹叫了几声,它叫得十分不耐烦,好像你活过来了它反而不高兴了。我干脆在水里多躺了一会儿,好让自己冷静下来。既然来了,总不能一个人也不见,一句话也不问就原路返回,总得给公社,主要给自己有个交代吧。案子还得办。我站起来,晃了晃,摸摸头后面,顺手带下来一枝绿树叶子。还好,没出血,连皮都没破,可能是根泛着嫩黄的柳条子。确定是因为连着三顿没吃饭饿虚了,经不起大动静了,才放心了许多。拣起帽子戴上,扶正,我继续朝对面山上走去。那坡很陡,脚面与小腿之间的夹角始终被控制在70度以内。不对,那是我的想象。停下来喘气时我研究过——90度,因为有脚后跟那根板筋扯着,那夹角只能是90度——如果你胆敢把身体与山坡斜面调整为垂直90度,就会出现另一种效果:对面山上那人,准会把你看作是一棵斜长在崖畔上的怪柳,张张扬扬戳在那里,光秃秃地不长一片树叶。我出了一身大汗。一方面是热的,另一方面可能是饿出来的虚汗。
等我爬上去,在苗书记家黄土夯实的场院里站定,湿淋淋的衣裤,早就被自己的体温给烘干了。
“早上把鞋脱在沟底,连黄蒿丛里都不要放,就撂在明处,你赤脚片子踩着黄绵土上山,顶着毒日头掏两墒地,出上几身汗,撵太阳落山前从墚峁那头赶回来,它还规规矩矩搁在路边。我们苗家沟民风淳朴,几辈子形势大好,没丢过一条羊肚子手巾……”
苗书记这话一出口,我顿时觉得后脑勺那下算是白挨了——都把人打倒在沟底的浑水里泡了一中午,你还敢说“民风淳朴”!
“谁说的?”苗书记老婆拉着风箱,打断她男人的话说:“谁说的?你三老妗子没让人偷走过一只绣花鞋?”
“瞎说甚哩,哪是叫人偷走的嘛?那是……”苗书记转身对她老婆说:“好好烧你的火行不行?你晓得个甚。记得往锅里多添一把米!”他点着旱烟,烟嘴朝向我递过来。“不会?好啊,后生你还小。唉,我那三老妗子,说不成,说不成呀,几十年前的事了,人早死了。她可是女人尖,东起黄河岸西至沙漠地,没人不知道,那像现在这些赖婆姨,丑得跟柳木疙瘩一样,简直没个看法。她家的女人都不一般……”
(3)判沙娜两年够不够?
“咳、咳咳……你又没见过她。”书记老婆使劲咳嗽起来。
“噢,看我说到哪儿了。唉。”苗书记把烟锅在鞋底子上磕了几下,倒掉里面冒油的旱烟底子,问我:“她还押在公社偏窑?”
得到我的肯定后,苗书记舒了口气。紧接着他沉下脸说:“这还了得,给我们苗家沟人脸上抹黑,你们得好好整治她,非判她徒刑不可。”
“她不承认自己偷人。”我说。
“没偷人?噢,对,是没偷人,可她偷东西叫人给逮住了。我和会计赶到她家时,赃物明明摆在她家院子里。当当对面三头六证,民兵连长也在场,她狡辩也没用。”苗书记说。
“你和会计就不该把人家送到公社去,把稻黍还给队上不就没事了?真是糟贱人哩。”他老婆揭开锅盖,掂起把木勺子,像捣蒜一样在里面狠狠杵了几下。
“你就不能消停上一后晌?看把你能的……”
“等等,”我摸摸后脑勺,把黄军帽扶正,打断苗书记的话,问他:“民兵连长?我咋没见过?”
“出远门了,队里想配那几头母驴下骡子,派他去蒙古地买种马去了,说不上啥时能赶回来。得好好选啊。你知道,公马配母驴,下的驹子叫驴骡,别看个头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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