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天明还奇怪地多看了韩陵几眼。
在城东小树林内,荆天明正在努力向卫庄学习飞剑三式的要诀。韩陵微笑着看着他们练习剑招。
卫庄的性子本热,只是被太多的痛苦与回忆给压得冷面冰霜,久而习惯了淡然的表情。只有和韩陵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放松下来。
这两师叔侄,除了一个教、一个学之外,两人各有所思,便也不太交谈。卫庄偶发一语,皆为指正荆天明用剑上的错处,那些话落在荆天明耳中又是刺耳、又令人怀疑。
“喂!”荆天明到现在都不肯叫卫庄师叔,边练边问道,“你说随便出剑、任意出招?这样真的行吗?”
“怎么不行?”卫庄不似盖聂,似乎懒得跟荆天明认真说话,只道,“你用筷子吃饭,可曾想过筷子要伸出多远、要用哪一招方才夹得到菜吗?”
“是没有。可是……”
“哪还有什么好可是的?练!”
荆天明大小练剑便十分注重规矩,盖聂教这三式百步飞剑时,曾叫他以剑尖接住落下的叶片,而叶脉不损。
这时卫庄却反其道而行。卫庄随手抓落数十片、甚至上百片叶,要求荆天明一一将其点到,刺穿也好、拖住也罢、削成二半或碎片儿也行。
若是寻常的练剑者,或许觉得卫庄的要求更容易做到些,但在荆天明手中,反而更加难行。
“使剑者终弃剑、使剑者终弃剑,卫庄说了要‘舍’、要‘先舍后得’”、“要忘了是谁在用剑,更要忘了手上的剑”荆天明一面练一面彻想着第三式的精要,他虽达不到卫庄的要求,却不因此气馁,手上反而更加紧练习。
至此卫庄也看出来,荆天明确确实实是个爱武之人。
卫庄不禁又叹道:“我早说过,只可惜你师父的教法不对。小子你想想,盖聂是盖聂、卫庄是卫庄,我们两人招数上殊无二致,使出来的剑法却大相径庭,这又是为何?答案很简单,正因为盖聂是盖聂,而我卫庄是卫庄。师父教的只有一套,徒弟却各不相同,徒弟若是只知模仿师父,是不会学的上乘剑法的。够了,不用练了。”
卫庄见荆天明非但没有进展,使出来的剑法反而较原来的更为退步,便挥挥手要他停住,吩咐道:“你还是先回去想想,你小子究竟是谁?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却要求你手上的剑先知道,又怎么有可能?”
说完也不等荆天明有什么反应,看着还在笑得得瑟的韩陵,无奈道:“该走了……”
两人携手一同离去的场面,温馨平淡,让荆天明也失了神。
双方约期只余七日,齐、秦两国于桂陵城内外皆似群蚁般忙进忙出,片刻不得闲。
墨家钜子路枕浪处将士原分三拨以鼓声为号相互交接,到如今鼓声擂擂沸腾澎湃,竟似没个停。
白芊红为求速胜率所余五万秦兵,不分昼夜强行攻城,完全不取巧,云梯车、投石器、强弓硬弩配上悍勇已极的秦国步兵,一波又一波结结实实地轮番压制桂陵城下。
秦军人多势众,尚有休憩可言,但桂陵满城军民却是毫不得喘息,如此三昼夜打将下来,秦军两次仗势欺近门下,以镶铜巨木撞门,城门虽未被撞破却危如累卵,只怕难再受一击。到得第三日日落,桂陵城内已是伤亡者不计其数,兵将疲惫、百姓哀鸣,但城外秦军攻势却未有缓减之象,豪杰们浴血奋战,几日不曾合眼,除了偶尔发出一些粗重的喘息声,谁也无力再多说些什么,但齐国百姓们之间确实谣诼纷纭,人心惶惶,只道桂陵城怕是撑不到天亮了。
临近破晓时分,儒家群聚。
“为师今天叫大家来,是有几件物事要交代。想当初我们儒家入桂陵城,前前后后总有个万来人,如今是十留其二。”儒家现任掌门人端木敬德叹了口气,续道,“但为师一点儿都不后悔!也一点儿都不为死去的人叫屈,秦王天性残暴,狼子野心,断不能让其统一天下。这是你们都知道的事情。”
“但有一件事情你们并不知道。”端木敬德目光严厉地扫射过众弟子,右手高高举起身上那块白鱼玉佩,接着说道,“这个物事是多年以前,有位高人前辈名叫马水近……也就是如今颍川双侠高石然的恩师,马少嬅女侠的祖父,他亲手交给我的。”
在场众人大都是第一次见到这块玉佩,又听得这玉佩来自江湖名家之手,皆不免好奇地议论起来。
“是不是那位『万壑临渊』马水近?”
“几十年前,江湖上只要提起绝顶高手,任谁都会说出‘万壑临渊’马水近的名号来,好像还有一个人叫徐让,武功也着实了得。这还是有一次师父心情大好时,告诉我的哪。”
“对对对。高石然,高大侠使的就是临渊剑法。”
“听说当时马大侠武功实为天下第一,无人能比,只可惜高大侠拜入他门下的时候,马大侠已经身染重病,只将临渊剑法给传了下来。那套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九魄降真掌’,却从此失传了。可惜啊,可惜啊。”
听着弟子们议论纷纷,端木敬德不禁回想起二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自己的好友马水近千里迢迢托人来唤自己,待自己抵达马家庄时,见到的却是骨瘦如柴、身染重病的好友。那时马水近已经不能起身,却硬是支开了徒弟高石然,坚持要单独与自己见面。
“这玉佩……”
马水近颤抖着手,恳切地要求着,“端木兄弟务必为我……不,是为天下人……妥善保管。”
“这是?”
“是……钥匙。”
“钥匙?开什么的?”
“神匠鲁班先生……留下来的梅花黑盒。”
“盒子里有什么?”
“这……你不管……你只答应我,保管这片玉佩,绝不离身。”
“我答应你。但如若我死?”
“那便……便传给你相信的人……总之,绝不能……绝不能……让盒子被打开。”
“那好,还是我去毁了那梅花黑盒?”
“不!不!盒子是毁不得的。里面的东西……千古难得、千古难得啊。”
直到现在端木敬德还记得,当马水近提到盒中物事千古难得之时,脸上微微泛起了一道诡异的笑容,而眼神里却又充满了向往。
“不管盒子里藏了什么秘密……”
端木敬德用手捏了捏那块温润的白色玉佩,默默在心中永远对马水近说道:“好朋友,你放心。我会把玉佩好生托付给能信赖的人。让这个秘密再度尘封下去。”
他心意已决,此时无须将玉佩的来历细细解释给每一个人知道,只要告诉未来的儒家掌教一人即可。
沉默良久,端木敬德再度开口对众人言道:“这块玉佩,还有我身上的这把长剑,就当作是我儒家一门的掌门信物,现在就当着大家的面,交给未来的儒家掌教保管。”
他边说边解下身上那把长剑,在众弟子的注视下,慢慢地走入了人群中。
端木敬德笔直地走过他身后,牵起了他的四徒弟谈直却的手。
“师父!”谈直却惊讶地叫了出来,情真意切地言道,“徒儿何能担此重任?况且师父身体健朗,为何行此多余之举?”
“傻孩子。” 端木敬德脸上很少露出如此和蔼的表情,他将白鱼玉佩和长剑两样信物,硬是塞进来不知所措的谈直却手中,“你跪下。”
谈直却听师父如此吩咐,立即依言跪下。
“师父要你答应一件极其难以做到的事情。”
“任凭师父吩咐。”
“师父要你答应,从此刻开始,你不再上战场与人厮杀。”
“师父!”
谈直却简直不敢相信师父会说这种话。
端木敬德不理会他的惊讶,续道:“为师要你答应从此刻起,无论是秦国胜了、还是齐国赢了,你都要以保住你的性命为第一要务……”
“师父!我……”
“为师要你答应,就算你得眼睁睁看着同学们赴死,你也得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师父……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
端木敬德拍了拍跪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的谈直却的肩膀,“师父明白这大违你的本性,但唯有如此,我儒家一门的精髓才能随你传承下去。我儒家精髓并非武艺,而是忠、而是孝、而是仁、而是义!直却啊,你要体谅师父一番苦心,师父并不害怕今日一战儒家弟子全军覆没;师父害怕的是无人能将本门的道理发扬光大,让它经百年、甚至千年而不坠。这困难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你能答应为师吗?”
即使是谈直却这样的汉子,在端木敬德的殷勤请托之下,也只能语带哽咽地言道:“是……师父。”
“甚好。甚好。不要怕难,要忍。你如能忍得下来,便是本门的英雄。还有刘毕。”
“徒儿在此。”刘毕忽听师父点到自己,连忙大声答道。刘毕,与荆天明、项羽、高月乃是昔日同窗。后拜入儒家门下,得端木敬德的赏识,收为亲传弟子。
“你也一样,不要再去作战了。你入门虽晚,却深得本门要义,假以时日,必能成一代大儒。要尽心尽力辅佐你四师兄,光大我教。”
“徒儿遵命。”刘毕不知为何一边回答,眼眶中却一边泛起了泪水。
“好好好。”端木敬德看着东边初升起的的太阳耀眼夺目,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出神似地对自己喃喃言道,“当今之世,我儒家与墨家并称两大显学,徒众遍及七国,弟子皆上万人。但是路枕浪呵,在遥远的将来……你墨家的学说未必见得能传承下去,未必能成为行事的准则,你千算万算,毕竟少算了老夫这一步吧?”
作者有话要说:
☆、15、白氏定计破桂陵
“路大钜子跟我已经商议过了。”端木敬德续道,“一来,如今桂陵城门已经严重受损,随时都有破裂的危险。虽然与白芊红那妖女的约期将至,但若秦军再度兵临城下,只怕难免城破之恨。二来呢,城中军民也着实禁不起这样的车轮战,若是放任不管,定然是撑不过今晚了。所以我与路大钜子商量,无论如何,要逼使那妖女白芊红在今晚太阳落山前鸣金收兵……”
众弟子听闻此言都是面面相觑,虽然谁都不敢接话,但人人心中皆想:“那妖女好不容易眼见城破在即,哪肯轻易收兵?简直是痴人说梦。”
“其实很简单,不过是条釜底抽薪之计罢了。”端木敬德知大伙儿不信,继续说道,“几个月前,墨家弟子秦照,就是身材特别矮小的那个孩子,依路枕浪的意思,偷偷率人挖穿了一条地道。那地道直达秦军驻扎粮草的附近……”
无须端木敬德再说下去,听到这里已经有人叫了出来:“可是要放火烧秦军的粮草!”
“正是!热锅底下没了柴火,自然就凉下来了。数万大军无粮可食,要进行补给又不易,白芊红别无他法,只得以军就粮,先退回濮阳再说。那时双方约期届满,妖女自刎谢罪,秦国军队留守濮阳城中,我方正好得以喘息,修复耗损再召援手入城。”
端木敬德举剑高喊。
“出城迎敌!出城迎敌!出城迎敌!”
在路枕浪与端木敬德的鼓动下,所有武林豪杰并齐国军士都抖擞精神三呼起来。路枕浪、花升将、张京房打头阵,率领墨者负责冲散秦军阵脚;端木敬德亲自率领谈直却、刘毕等弟子组成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