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个个都说,不会醉。但杯里的酒没有喝完,就有好几个抬不起头来。高南翔这才问他们这次来有什么事没有。江会计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喝多了酒,不跟你说了,明天再跟你说。不是大事儿,你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高南翔很佩服江会计的酒量,六十大几的人了,喝了这么多酒下去,别人都抬不起头了,他倒还头脑有些清醒,到底是经多了事的人!
高南翔原想他们喝过酒会走,没有想到他们还要住下来。高南翔很想休息一会儿,一看已经两点了,就给武湘怀去了电话,叫他来帮忙接待一下。他本来可以叫接待处去办这事儿的,但接待处一插手,将来就卷进公家里去扯不清了。
武湘怀来了,领着他们去住了之后,高南翔去结账,算下来是三千多元。高南翔身上的钱不够付账,就在结账单上写了,接待老家来客,签下自己的名字。
服务台的人说:“高书记,您不用签,接待处已经交待了。”
高南翔说:“这是我的私客!”
服务台的一位中年女人说:“这种事,我们经办得多呢,高书记,您放心。”看样子,这位中年女人是位小负责人,但高南翔不熟悉,就不好跟她说太多,只笑笑说:“夜夜做贼不富,朝朝待客不穷嘛!这个还是我自己付账。”高南翔是在勉强做着笑脸这样说话。他真没有想到这些人这么能喝!江会计一定是酒喝多了才把一头好头发都喝得没有了。
高南翔往自己房间里走,边走边想,这一餐接近于他一个月的工资啊!这吃喝风刹不住,根本原因还在于可以用公款报销。谁的工资能经得住这么吃喝?哪天如果真能禁止公款吃喝,这吃喝风也就会不刹自灭。但这是个很难办的事情,现在已成习惯。习惯是一种茶垢,刮都难得刮掉;习惯也是一种麻木,麻木了就难有改变。
高南翔下午上班来时,武湘怀在办公室门口等他。武湘怀说要跟接待处说一声,高南翔仍是不让,说:“晚上只吃饭,不上酒,你就告诉他们,我这个月的工资已经让他们吃完了。”武湘怀问他还去不去作陪,高南翔说:“陪过一次了,尽礼了,就不再陪了。”武湘怀说:“那我代你陪陪他们。”高南翔说:“那行。你就说我有重要事情抽不开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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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富天平15(1)
直到第二天中午,高南翔也没有听到武湘怀跟他说起乡下的客人,以为他们已经走了。没有想到他给武湘怀打电话时,武湘怀说,走了几个,还有两人没有走,住在宾馆里。高南翔就问是哪两位。武湘怀说:“是江会计和你的一位表弟,说是你姨姨的小儿子。”
高南翔想起姨姨也的确还有个小儿子,但见面时又没有听说过,又担心是不是江会计在背后出主意不好对付,就说:“他们这一餐吃掉我将近一个月的工资了,你跟江会计说了这事儿吗?”
武湘怀说:“说过了,但江会计不相信,说你当这么大的官,哪里还要私人出钱待客呢!就是乡里书记也不私人拿钱待客了,分明是下面办事的人说假话,想到书记那里讨好,要赶他们走人。他说,事儿不办好他们就是赶不走。”
高南翔说:“他们还有什么事儿要办?”
武湘怀说:“我问了,他们不说,非见到你不可!”
高南翔说:“你跟他们说,我忙!”
武湘怀说:“我说过多次了,跟他们磨了半天嘴皮了,还在跟他们磨。他们不依,一定要见你的面。”
高南翔本是正急着筹划召开个民营经济座谈会,有好些事儿要商定下来,但家乡的客人不送出去,他心里总是不安。高南翔只得叫刘师傅送他到宾馆。
高南翔点了三菜一汤,陪江会计和姨表弟吃中饭。这才明白,江会计中途又把姨表弟请来了。江会计正来精神咂着舌想要说喝点儿时,高南翔心里一硬,挥手说:“中午就不喝了!”江会计一下枯了脸,叭哧叭哧地动了几下嘴唇,无精打采地看了看高南翔。
高南翔说:“要健康,先喝汤。”就叫服务员先给每人来了一碗汤。然后递了米饭来。大家一言不发,只听得叭哧叭哧的嘴巴响。这种吃饭的声音,高南翔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听着这种声音,就又回到了曾经的岁月,回到了故乡人忙碌的日子,在桃树下、田塍上吃饭的情景。
主人不热情了,客人就应该走。吃过饭,江会计开口说:“翔儿,这回我们也不是来混你这几餐饭吃的。”
高南翔说:“江会计,哪能这么说呢。你们能来看我,这是看得起我。你们家难道还没有肉吃,没有酒喝吗?”
江会计说:“是有件事儿要请你给帮帮忙。”江会计指了指身边的年轻人说:“你表弟呢,从今天起就在钟老板手下做事了。你知道,你姨表弟这人呢,老实啊!我要他跟你认认亲,你看他,这半天都没敢和你搭一言。只怕你还不认得他是你姨表弟呢!你说他这种人能做什么?但钟老板给他一千多块钱一个月哪!翔儿,你现在是这么大的官了,白鹤呢,现在的经济发展这么快,城市建设项目又多,你出面给我们弄个工程做,这该不难吧?”
高南翔现在才明白他们这次来的真正目的。原以为他们只是认认亲,吃一顿好酒好菜,显露一下自己地方上出了这么大个官儿,得了面子就会回去,没有想到他们还有这么深远的目的,也这么有经济头脑。高南翔笑了笑说:“这应该是你们钟老板的意思吧?”
江会计说:“钟老板现在的工程还多着,不是他的意思,是你姨的意思。你姨交待我说,你这表弟嘴巴钝拙,要我把她的意思跟你说明白。你姨说,你姨父过世得早,你清楚,你姨表哥在你做磷矿石生意那年又惹了那样的祸,家里经济困难,你这表弟呢,人又老实,赚不到别的钱。钟老板叫他在工地上守守材料,每月能有一千多元工资,家里就可以一下子活便起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姨说,你现在当这么大的官了,给钟老板要个工程也该不是难事。反正还是要搞了工程才能赚钱嘛,又不是白拿。” 。。
贫富天平15(2)
高南翔听明白其中的关系了:钟老板是要巴着他这个市委书记了,为了把姨姨搬出来,才把姨表弟叫到他手下做事,给那么高的工钱。这个弯转得不小啊!这难道不是江会计的主意?如果他们抬出另外的亲人,高南翔自信会一口拒绝的,可是现在他们抬出的是姨姨,要高南翔一口拒绝姨姨这个意思,他一时感情上过不去。姨姨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庆早栽在他自己的牛脾气上,这小儿子是姨姨快四十岁上才生的,所以现在还这么小。高南翔出来工作时,这个姨表弟还在姨姨怀里吃奶。二十多年,也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面。这倒也罢了,高南翔才半岁多母亲就病逝了,姨姨怕南翔的父亲不会照料孩子,把南翔接到她家里当亲儿子养着,他夜里饿哭了,姨姨就把奶子搂出来让他吸;吸不出奶来,姨姨又起来给他蒸米糊、蒸鸡蛋。他是在姨姨怀里长到六七岁,要上学读书才回到父亲身边的。姨姨很惯蚀他,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已经六七岁了,晚上还要捧着姨姨的奶子睡觉。后来他一路读完小学、中学,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又在外面工作,加之姨姨住在偏远的高山上,连公路都不通,也没有去看过姨姨,只是给姨姨寄过几次钱,也寄得不多,每次不过五六百元。算起来,姨姨现在已是六十大几的人了。看来,小表弟不仅年幼,人也的确太老实,在他面前,不仅说不出来话,连一声表哥都不敢叫。既然说是姨姨求他,他高南翔不帮姨姨这个忙,不说别人怎么背后戳他的脊梁,他自己想起来都不合情理了。但是,如果他答应这个要求,就等于拿自己的权力掺和到了眼下这些权钱交易,他好不容易在自己心里慢慢筑起来的那道防堤,就意味着出现了蚁穴,或者说有了溃毁的缺口。
江会计见高南翔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就说:“翔儿,看你那样子还为难喽?”
高南翔觉得这老干部对他有点咄咄逼人了,他不得不挫一下他的锐气。高南翔说:“江会计,您老也在钟老板手下做事吧?”
江会计说:“不给他做事,我哪能狗捉耗子啊!”
高南翔说:“开多少钱一月?”
江会计有些得意地说:“一千多吧!”
高南翔笑了,说:“这就对了。难怪你老这么大年纪了,工作起来还这么卖力。”
江会计说:“现在啊,当个村会计每月百把块钱工资,乡政府还不能按时发,我还全得在钟老板这儿干事现管现地拿工资。人家那可是硬钱哪!每到一号就发!要不,在家里盼那点儿工资眼睛都盼鼓了,还有谁看得起我们这些人?”
高南翔说:“江会计啊,说实话吧,你大小也还当过干部,还是不要忘记……”
江会计毫无礼貌地打断他的话说:“翔儿,你不要跟我说那些大道理,我也是说大道理出身的人。说大道理哄了几十年人了!你只说,什么时候给我们搞个工程项目来?”
高南翔说:“在白鹤这块土地上,我是市委书记,要说办事儿有难处嘛,什么难处都没有,可以办的,不可以办的,合法的,违法乱纪的,我都可以办到!你们想想,谁还愿意得罪我这个市委书记?要说没有难处嘛,难处也很多。比如这要工程的事儿,只要我这么做了,你知道我要失去什么吗?还是这样吧,现在全市建筑行业都是实行公开招标,你给你们钟老板说,叫他自己去投标,投中了,我给他贺喜。我是绝不会出面给你们去揽什么工程的!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如果我心里这道防堤溃了,我就是下海捞钱时的那个高南翔了,就不是今天在白鹤当市委书记的高南翔了!我现在时时刻刻都在告诫自己,我是白鹤的市委书记高南翔!”
贫富天平15(3)
见高南翔一下子把话说得这么没有余地,江会计瞧着高南翔的姨表弟说:“你娘叫你来求你哥,你连屁也不放一个,钟老板昨天悄悄跟我说了,你搞不到工程,他就放你回去。你以为每月那千多块钱工资是从牛屁股眼里屙出来的?”
高南翔的姨表弟一下子热泪盈眶了,但颤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叫出一个“哥”字,就哭了。
高南翔见江会计这般吓唬姨表弟,心里一痛,只觉得谁出的这主意实在太狠。高南翔忍不下去了,说:“表弟,你别怕!我也是姨姨的儿子,只要我高南翔有一口饭吃,就绝对饿不了你和姨姨!我马上叫你表嫂给姨寄两千元钱去。你回去好好种田种地,别让人家拿你和姨来要挟我。表弟啊,当初我在县里工作时,我出于无奈,干过一些不该干的事情,为此爸爸拿扁担打过我脚跟的。想起来,庆早表哥也真是不值啊!爸爸并不理解我这个当儿子的内心世界,他以为他的儿子变坏了。其实,我那时就下过了决心:只要我当了官,我就一定要当一个好官给人家看看。表弟,你千万不要把你表哥我当着一个什么宝物让人家拿去到处使,到处玩。我可以告诉你,我一定要做一个人民信得过的好市委书记。不信,表弟你等着瞧!”
高南翔说着话,看都不看江会计一眼。江会计用手肘顶了顶高南翔表弟的背说:“走吧,回去,现在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