哮天犬是在日本人追进三槐堂,用枪托猛砸待月庐门板的那一刻,挣断主人拴在它脖颈上的绳索,扑过墙头迎战歹徒的。它知道自家此行必死无疑。所以,当气急败坏的鬼子唆使军犬们围攻它时,它的内心是充盈了坦然赴死的激情的……
现在它知道死亡已经迫近了。它强自撑持着挺立在当地,傲然睨视着一个个枪口,以及枪口的主人们。它等待着枪声炸响的那一刻。它感觉,一朵又一朵艳丽无比的鲜花正在它的胸腔璀璨怒放。它相信,那将是它的生命绽放出最绚丽最奇异光彩的一刻。它在庄严地等待着。
然而,河田却朝他的兵们摆摆手,制止了这最后的杀戮。好多年后,当碛口人说起这件事时,不免对河田此举作出种种猜测。有人说:阴毒的河田是看哮天犬必死无疑,就想让它经受更长时间痛苦的折磨。有人说:河田是军人,面对如此非凡的一条犬,他不能不生发高山仰止之情,就有意放了它一马。也有人说:也许河田什么也不为,只是以职业的敏感觉察到,一场更大的危险正朝他步步逼近。因为就在河田朝兵们摆手的那一刻,慰军所那边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河田赶到慰军所时,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院子里排着队的皇军士兵足首相枕死了十多个,而屋子里赤身露体的一律被割去了一只耳朵。他们的衣服悉数被缴没。女人们都被救走。河田少佐特别留意到:女儿秀子焦黑的骨质及衣物也不翼而飞。河田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游击队干的事。河田少佐气得暴跳如雷,挥舞着军刀大叫:“西湾,统统的烧光!西湾人,统统死啦死啦的!”
仿佛回应河田的狂呼大叫一般,突然有一颗手榴弹在离河田不远处爆炸。贾长发眼疾手快将河田一把推倒,河田脚手并用,爬进院角一个鸡窝里去了。贾长发朝四下里一看,吓得当即有一股热尿泚到了裤裆里。原来,就在他们身前身后不远的地方,突然有二三十个游击队员出现在了墙头上、屋顶上。贾长发看见,为首者正是曾经做过他舅家女婿的马有义,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女子。贾长发看见,马有义们凭借修筑在各个巷子顶头的栈道,像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着,射击着,呐喊着。好在他们人不多,而此时,在堡墙四周执勤的皇军已闻讯赶到了这边来。马有义他们见形势于自己不利,边打边撤,很快没了踪影。贾长发照准马有义和那女子的背影连开三枪也没有打着对方一根汗毛,气得不住地大骂。河田这时也从鸡窝里钻出来,脸上粘着一团鸡屎也顾不得擦,举起指挥刀朝着游击队消失的方向一指,大叫:“夹鸡鸡——!(日语,冲啊,杀啊!)”
鬼子汉奸一口气冲到了村后山顶上,连游击队的一根毛也没揪着。
河田正要下令进村入户搜查,忽有松井“即刻撤离”的命令送达他的手中。河田少佐即刻明白:共产党在北部战场已经得手,也许此刻正快马加鞭行进在赶赴碛口的路上。河田顾不得多想,当即命令集合队伍朝着吴老婆山方向撤退。临走时,没忘记放火烧毁沿路看见的所有房屋的门窗,没忘记杀死沿路遇见的所有活物。
那一天,是民国二十八年最后一个异常阴冷的日子。
48
碛口突然出现了许多穿着土灰布军装的男女。他们赶着驴骡马匹,拉着骆驼,吆着各种牲口车走来,一律大包小包箱笼布袋的带着。他们操着南腔北调说话,在碛口以及碛口周遭的村里租赁窑房住下,一副安家过日子的样子。他们互称“同志”,边说话,边跷着大拇指,一副牛皮烘烘的模样。盛慧长听大人们说,他们多数人并不打仗,是“坐机关”、“做生意”的。爷爷说他们中间有人很会“弄票票”(方言,即搞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多数人是受苦出身。一安顿下来,他们就帮着周围的老乡扫院担水劈柴。那时正值立春雨水之间,农家的备耕生产已经热火朝天展开。他们二话不说便投入进去,起畜圈、送茅粪、刨根茬、整地埂,粗手大脚,见甚做甚。他们很快和老百姓处得难分彼此了。
也有不少女兵。慧长感觉她们不像璐璐、珂珂小姨好看,可她们快活。她们在街巷、村子里办民校,教妇女们识字、唱歌。她们路过镇街时,总是手拉着手,昂首挺胸,一路走,一路唱着她们自编的歌:
山丹丹开花耀眼明,
没有咱解放区的太阳红。
春风风吹得百草青,
穷苦人从此要翻身。
要不,就唱:
妇女们,执耳听,
新社会男女讲平等。
挺起胸膛昂起头,
顶天立地来做人。
崔鸿志带着部分游击队员又回到了碛口。他们逢人就说:我们又“归建”了。盛慧长弄不清那“归建”是甚意思,可见姑夫崔鸿志一直在张罗着埋死人——他和他的部下从战场上抬回了三十具尸体,说是这次参战中牺牲的。姑夫崔鸿志亲自扶棂,一个个埋殡他们。游击队所有的人都参加了他们的葬礼,许多穿军装不穿军装的人都参加了他们的葬礼。慧长听见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在咬牙切齿念叨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郑磊,一个是李子俊。这都是两个熟人。慧长想这“归建”肯定是要找这两人报仇了。所有的死人都入土后,慧长见姑夫崔鸿志又着人将“碛口抗日游击队”的牌子擦洗得锃明瓦亮,将队部里里外外直至镇街犄角旮旯陈年的垃圾打扫得一干二净,便又想那“归建”大约还有打扫卫生的意思吧。慧长听说璐璐小姨早先那些官儿被免了,却还当着游击队副政委,此外,还兼上了三地委妇救会秘书。听说“三地委”管着晋西数县,那阵儿正驻临县,慧长便见璐璐小姨不时在碛口和临县城之间穿梭般跑动。
马有义每天带着几个游击队员将一些红红绿绿的标语贴得满世界都是。碛口游击队现在归吕梁军分区直管,也穿上了土灰色军服,马有义就显得特别牛气。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黑龙庙召开了盛大的祝捷庆功会。碛口周遭各村都组织了秧歌队,提前三天就在碛口街里闹腾开了。一腊月一正月都是死气沉沉的村子重新响起了丝弦锣鼓欢歌笑语。水旱码头要重过大年重闹元宵了!
黑龙庙山门、戏台、钟楼、鼓楼上插满了彩旗。站在卧虎山下朝上望,那里简直是红彤彤的一片。进得山门,只见上院、下院,各个殿、阁、廊、庑的门楣上,都结了彩,挂了红,处处洋溢着喜气。龙抬头那天是祝捷庆功的正日子。刚到平日早饭的时辰,通往庙门的山路就被赶来开会的人们挤满了,挤得水泄不通。结果,马有义不得不带着上百号民兵赶来维持秩序。他让人带着几个写了字儿的大木牌,分别插在几条可以进入会场的路口上。又把民兵分成几拨,把着那些路口,大呼小叫地让人们按照木牌上指示的“通道”分别入场,“只准进不准出”。折腾了一个来时辰,各个“通道”才顺畅了。让碛口人感到新鲜的是,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是排队入场的。连村里的婆姨孩儿也排了队。盛慧长看见有一支队伍全是由七八十来岁的孩儿们组成的。打头的竟是陈老三的挂着两筒鼻涕的儿子陈狗蛋。他们打着一面上写“儿童团”三字的大红旗,每人一枝红缨枪扛着,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当时正好程璐带着一队婆姨们走过来了,慧长就对她说:“我也要当儿童团!”慧长看见小姨的脸沉了沉说:“好啊。不过你得先增加点革命性儿才行呀!”慧长不知道甚是“革命性儿”,正要刨根问底,小姨已经带着她的队伍走远了。
弄不懂就暂且不弄,盛慧长随了西湾百姓的队伍朝着山上走。盛慧长是冲着贺龙“贺胡子”来参加会的。他知道今天来黑龙庙的人里,还有许多人是冲贺龙“贺胡子”来的!贺龙可是个了不起的人。慧长早就听璐璐小姨说起过他!他从一把菜刀闹革命起,现在已是威名赫赫的大司令。他杀富济贫,他指挥千军万马打鬼子,真是了不起!慧长就喜欢这样的英雄!慧长早就听说贺胡子生得身高丈二,膀栏(方言,即肩宽)七尺,活活一个天神下界,今儿他可要好好看看他!
贺龙他们来黑龙庙那阵儿,慧长正站在靠东的廊庑下,朝着台下一队女兵瞅。他看见璐璐小姨正站在她们中间。璐璐小姨高喉咙大嗓门地嚷嚷着什么,不时夹杂上一阵咯咯的笑声。那时,正对着山门洞的那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欢呼声,先前稳稳坐在院子里的人呼地一下都站了起来。他只来得及看见十多个人簇拥着两个大官走进山门来,其中一个上嘴唇留着黑黑的小胡子,便被前面壁立的人墙挡住什么也看不见了。终于,前面的人墙被维持秩序的民兵压倒了,贺龙走上前台讲话,慧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原来那贺龙并非“身高丈二、膀栏七尺”的天神,他和常人并无多少区别,一个七尺男儿罢了。不过,“胡子”可是一点不假的。而且那胡子长得特好看。很难想象,如果“贺胡子”没有胡子,那将是个什么模样!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连那不时夹杂在话旮旯里蹦出口的“奶奶的”三字,听起来也像敲铜鼓似的好听。慧长听得他首先提议,要为谁谁谁们“静默志哀”。慧长听得贺龙哑着嗓子一连点了好多人的名字,然后低了头站着一言不发。那时,台上台下静鸦鸦的便有些瘮人。在“静默志哀”结束后,贺龙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台下。慧长看见他的两眼湿漉漉的,但并未落泪,而台下却是唏唏嘘嘘一片哭声了。贺龙看着台下成千上万的人们,还是久久沉默着。突然,贺龙将声音提高说:“在这里,我贺龙还要提议:为中国人民的好朋友日本医官河田秀子静默志哀!”
慧长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河田秀子的情景。贺龙后来还讲了些什么话,慧长一点也没留意,只记得他在提到日本人、蒋介石、阎锡山这些字眼时,那不时溜出口的“奶奶的”三字忽然就变成了一把把小刀子嗖嗖的满场乱飞。讲到激动处,他将始终捏在手里的黑色烟斗叼在了嘴上。他的警卫员从台侧走上前去,给他点燃了。他便狠狠地吸了一口,又骂了一声“奶奶的”,那样子威风极了。慧长学着贺龙的样子也骂了一声“奶奶的”,随将大拇指当烟斗塞到嘴里嘬嘬。心想赶明天自家也弄一个真烟斗叼到嘴里,再画一绺胡子,站到马有义面前骂一声“奶奶的”,不定他还要给我敬礼呢。
台上开始给英雄们披红挂彩了。慧长看见姑夫崔鸿志、璐璐小姨和马有义都满面春风地上了台。慧长看见贺龙亲自将一朵大红花戴在姑夫崔鸿志的胸前。当姑夫崔鸿志朝贺龙敬礼时,贺龙的大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慧长看见有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在给璐璐小姨戴花后,久久捏着璐璐小姨细嫩的小手不舍得放开。璐璐小姨挣了几挣,没有挣脱,引得台上台下的人都朝他们看。慧长看见马有义斜眼看着那个男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慧长不由多看了那人几眼。只见那是一个面孔糙黑,脸颊上有一条伤疤,却并不显难看的人。盛家小爷盛慧长虽然一向见不得别的男人同璐璐小姨拉拉扯扯,可眼下他却宁肯让他一直拉着璐璐小姨的手,让马大嘴着急眼红去,气死他活该!
突然,慧长看见一个黑铁塔似的长着一身横肉的汉子走上台去了,那人竟是蛮太岁!他的身上竟也披了红挂了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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