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亲爱的,本来我想,让我画的这一切,都成为现实……
我抱着他,他的皮肤似乎更加苍白透明,身体似乎变得轻盈单薄,他似乎,正在一点点地,变成一个婴儿。
我们就那样抱着,很久不曾放开。
我送木塔回到老街的那天,是又一年夏季蔷薇繁盛的时节。
我没有进去,只是亲眼看见木塔,在我面前,慢慢地、沉重地,关上了那扇班驳的老木门。他把他自己,关在这扇已有百年历史的门里,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他说,我再也不会走出这条老街,直到老,甚至死。
10
后来呢?后来的时间,我用来读书、做梦、四处旅行,以此来忘记这个叫木塔的男孩。
再后来我19岁。头发长长,身体健康,宿舍楼下有男孩捧着玫瑰等我。
我想起了木塔。当我想起他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一点一滴,我都不曾有丝毫遗忘。
赶去小镇。可老街不见了,古旧的护城河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汹涌宽阔的大河,梧桐树也没有了,岸旁新种的柳树正随风轻摆,新建的大马路上,车来车往。
老人们在河边新建的健身区活动筋骨。我问一个拉吊环的老太太,老街呢?老街去哪里了?
老太太说,老街?淹啦!旧的护城河太窄,没挡得住洪水啊,
你看,现在把河修宽了,多好啊,再大的洪水也不怕啦。
老街上住的人呢?
老太太说,人啊,大概迁走了吧。
迁去哪里了?
不晓得,这些事有政府管,不过,好像也有没来得及迁的,也有死活都不肯迁的,那些就不晓得了。
那么,木塔,你在哪里呢?木塔,你回答我。还有满院子的蔷薇呢,你们也回答我,从水底下跳出来回答我,可不可以?
木塔,你曾告诉我,会有一个男人,像你一样爱我,也能让我好好去爱。我相信。可你却忘了告诉我,去哪里才能找到那样的一个人,有如你一般灵巧的十指,苍白的皮肤,清澈的眼神,以及薄荷味一般的亲吻。
我捡起一块鹅卵石,对着它说了一句话,轻轻投进了河里,托它带给木塔。那句话,我不会说给你们听,我害怕我说出来,它就不灵了,还是让它,和蔷薇们一起沉入水底吧。
而木塔这个名字,我也不会再提起,因为我知道,我一提起,就会想起他来。
剪刀、石头、布(1)
壹
这世上有许多神秘浪漫的职业,比如,流星捕捉人,他们夜夜都拿着巨大的网兜,坐在星空下,等待流星降落。这些流星能卖个好价钱,能给需要许愿的人们提供最好的服务。还有吹气球表演人,这不是小丑杂技,而是很神圣的工作:他们情绪低落时,吹不起来气球;而生气时,又会把气球吹破;只有心情好时,吹出来的气球才又大又圆。还有鸟类语言研究者,他们,懂三千多种鸟的语言。
而我们的故事里,有一个姑娘,她的工作是专为布娃娃缝眼睛。而她自己,五岁那年就看不见了,眼角膜坏死。她从十六岁起,就在家里做代工,她的母亲为布娃娃缝衣裳,她就缝眼睛。她缝了成百上千的眼睛,兔子的眼睛,猫眯的眼睛,小猪的眼睛,小鸟的眼睛,她总是缝得又牢固又准确,那些形状各异的眼睛,都被她的手,仔细地摩挲过。
但是,她从来没缝过人的眼睛。她希望,有一天,能有人替她缝上一双眼睛。
姑娘的名字,叫做暮沫。人们都叫她沫沫。她有个姐姐,就是在我的另一篇小说里出现过的,暮微。那个穿黑色裙子的在DISCO跳艳舞的女孩。她是这个家里唯一健康的人,她撑起了整个家。她跳舞赚钱,养家糊口,并专门开了一个户头,定期存进一笔钱,那是要为沫沫做眼角膜手术的。她们已经在省眼科医院排了几年的队。
沫沫已经十九岁,十九岁的姑娘该有的心思,她都有了。但是没有人来爱她。健康美丽的女子都会遭遇爱情的背叛,谁又能全心爱一个亲吻时连对方嘴唇的颜色都看不到的女孩呢?暮微是这样认为的。而且,男人,并不可靠。这个她深有体会。尽管如此,她也知道,沫沫一直支撑到现在,绝不是海伦凯勒式的力量,而是她希望,也相信,自己总有一天,可以看得见。
有时候的黄昏,暮微会坐在窗台上,点一支烟,看着街道上,拾荒的老人,瘸了腿的狗,或者渐沉的夕阳,喃喃自语,也许,你还是不要看见的好。
贰
这个秋天,天空常常在傍晚呈现出奇异的柠檬黄,透亮的,散发着水果糖的香味。沫沫隐约感到,自己的命运,将要发生某些改变了。
医院来电话,沫沫的眼角膜有希望了。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在等待拆线的日子,天空似乎一直都散发着水果糖的香味。沫沫不停猜想,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会看见什么?姐姐?妈妈?天空?还是窗外的蔷薇花架?她知道那里有一丛蔷薇,那种轻微到无的香味,也被她灵敏的鼻子捕捉到了。
或者是,那个医生?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声音像*茶,微温,清爽。他俯下身来的时候,她能闻到特别不同于苏打水的气息,那气味她从不曾感觉,却又似曾相识。有些像雨后的草地,有些像新翻的泥土,很舒服,让人微微的陶醉。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须后水的气息,男人特有的气息。每次,这个男人到病房来,脚步声都很轻,轻到不易察觉,但这股气息,清楚地,由远及近地,撩动着沫沫的心。
拆线那天,男人亲自动手。他的手臂,绕过沫沫的头,一圈一圈,温柔又认真。眼前的光线逐渐变亮,男人的脸,逐渐清晰。他说,恭喜你,恢复良好。他的下巴,泛着微青的光泽。
十九岁的沫沫,被眼前的下巴,一击即中。
故事刚刚开始,死党颜色打电话来,女人,我在三峡广场,买了你最爱吃的鸭锁骨。通常这种诱惑我无法抗拒,尽管电视每天都在报告禽流感疫情。我坐在石凳上,一边啃锁骨,一边和她讨论我新写的这个故事。她翻了白眼,笑我,土人!你为什么要让人家一睁开眼就面临这么大的挑战?你以为她睁开眼睛就是为了看到爱情吗?
剪刀、石头、布(2)
我反驳她,当然不是,可你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吗?沫沫也不知道,恰巧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而已!
她送了我一个更大的白眼。我觉得颜色有些像暮微。
沫沫注定要爱上这个医生!我坚持。
他给了她一个世界,因为。
鲜花、蓝天、白云、石子,男人微青的下巴,修长的手指,洁白的衣裳,一切都真实地呈现在眼前了。
无论幸福、灾难、美丽、丑陋,我,都会正面直视,决不逃避,沫沫发誓。
叁
像初生的婴儿一般。沫沫用了很长的时间来认识世界的华丽和惊奇。而那个年轻的医生,经过颜色的提醒,我想起应该给他一个名字,我决定叫他路程。他每天打电话来询问他病人的情况。他只是在履行一个医生的职责,他有过好几个像沫沫一样的病人。他不可能忽然就爱上眼下这一个,他也没料想自己的生活会因这个女孩而发生某些措手不及的改变。
但是,沫沫,自从看到路程起,生活就被改变了。
她迷恋上了他的下巴,下巴上须后水的味道。她迷恋上了他的声音,迷恋上了看书看电视,她也会在黄昏的时候坐在窗台上,看行
人和车辆,还有迷失的小孩。
最重要的是,她的梦境,也发生了改变。
看不见时,她会梦见记忆里残留的花朵、云彩,妈妈的脸,以及五岁那年的天空。而现在,她梦见一个女孩,那女孩,躲在街道的拐弯处,等待什么。然后,一辆白色的汽车开过来了。她箭一般地射了出去,将自己射到了滚滚的车轮底下。她甚至感觉到了破碎的疼痛,温热的鲜血在奔流。那个女孩,仿佛是她自己。
她睁着眼睛醒来,月亮正在穿越一片鸟状的云朵,她安然无
恙,躺在自己的床上。
噩梦而已,她想。那是最初。
后来,她越来越频繁地梦见这个女孩。她清楚地看到女孩倒在车轮下,像一只白色的大鸟坠落在湿冷的地面。
她愈加惶恐,害怕入睡,整夜地睁着眼睛。
她告诉妈妈,妈妈说,是你看太多电视的缘故。她告诉姐姐,姐姐仔细看她的眼睛,说,这么干净的眼睛,不应该看到这些脏东西。
沫沫被失眠折磨了两个月,眼睛发青,脸色苍白。任何安眠药剂都没有用。她一旦入睡,就会看见躺在车轮下的女孩,开车的是一个男人,女孩临死之前,微笑着对男人说了三个字,但那三个字,在她醒来以后,怎么也想不起。
肆
生活从来没有这样的恐慌过。
写到这里的时候,有些难以为继。我预感我的叙述将进入一场冰冷决绝的爱情里。
颜色正窝在我的沙发里看一部国产电影,年轻女孩,对男人说,我爱你,永远等待你的召唤,就算我死了,听到你喊我,我也会从坟墓里跳出来回应你。颜色看得泪水涟涟。她挂着眼泪对我说,臭女人,死在车轮下的那个女孩,一定深爱撞死她的那个男人。
不是他撞死她的,她是自杀。
沫沫决定告诉路程。还有,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失眠,开始异样的疼痛。路程很冷静,他说,也许,你可以换个地方睡觉。
路程的父母有一套旧房子,一直在出租,不久前刚好有人退了租。
沫沫住了进去。那是一幢老式房子,裸露的红色砖墙被太阳晒得滚烫,爬山虎的藤条四处蔓延。
似乎有直觉引导,沫沫径直上到二楼B室。小小的客厅,布艺的沙发,暗花的墙纸,天花板中央,悬着一只白色的瓷盆,一丛吊兰,正在开花。 txt小说上传分享
剪刀、石头、布(3)
沫沫对路程说,好奇怪,我似乎来过。
鞋架上只有一只拖鞋,可她却准确地在衣柜里找到了另一只。客厅里有一对抱枕中的一只,她却在床底下找到了另一只。她知道阳台门的钥匙藏在床头柜里。她做完这一切,站在吊兰下,瑟瑟发抖。她确实不曾来过,可她确实洞悉这房间的一切。
换了房间,换了床,她还是梦见那女孩。这次,她看清了她的脸,是一张清瘦而陌生的脸。她还听见女孩说了一句话。说完那句话,一滴泪,从女孩的眼角缓缓滑下。醒来后,那句话,她却再也记不得。
这是一种暗示,是一种请求,是冥冥之中的牵引,暮微说。其实,颜色也是这么认为的。我说过她像暮微,是属于特别聪明特别能看透的人。
暮微说,梦里的女孩,也许是你眼睛的主人,你得到了她的眼睛,所以现在,你要为她做点事。
伍
是她的灵魂还是她的眼睛呢?哪一样没有死?颜色问我。
两样都活着。
为什么?
也许是死不瞑目吧。你猜,下一步,沫沫会怎么做?
颜色坐在我的对面,神情严肃,死不瞑目?一个女孩,会为了什么死不瞑目?男人?金钱?生活?如果是男人,是什么样的感情呢?像我对严厉那样,又爱又恨?
你那是念念不忘,因为你们都是大活人。
她活着的时候,也是对那个男人念念不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