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看时,见石宝双目紧闭,面目如生。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那妇人用一块白色丝巾极轻极柔地擦拭着石宝面上和身上,雪白的丝巾早已沾满血污。连带她身上的白衣也满是脏污,她全然不顾,仿佛石宝就是她在世间唯一要关注的东西。
那妇人散乱的头发遮住了面目。高强急切间看不清楚,便又抬起头来,忽见鲁智深拄着禅杖站在一旁,眼睛望着地上的石宝,颇有急得团团转之势,武松在一旁相陪着,也找不到什么话说。
高强知道鲁智深的脾气,这等样子自己若上前去问话,必定要讨个没趣。不过师弟自然可以拿来欺负一下,立刻站起身来抓住武松就问端详,武松面对师兄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自己所见的经过都说了。
高强听得又惊又叹,想不到石宝这么沉默寡言的一个人,却为了这女子落得如此惨死,真是可敬又复可叹!也好在刚才没找鲁智深说话,他失手打死了石宝,心情必定奇劣,自己没得去当他老人家的出气筒罢。
走到坐在地上的方百花身前,高强蹲下身去,低低道:“方姑娘,死者已矣,请你节哀,咱们还是商量一下石大哥的后事如何办理才是。”
方百花本是死气沉沉地坐着,这话就好像在深井里投进了一颗大石头,登时激起极大反应,俏脸霍然抬起,眼睛直盯着高强,尖声道:“你胡说什么!石哥哪里死了!”
高强吓了一跳,倒退两步,被许贯忠从后扶住了,正要再想说辞,却听身后一男一女的惊呼,两人喊的却是不同的人名,男子的声音叫:“石叔!”
女子叫的却是:“姑姑!”
高强不用回身,听声音就知道,这除了方天定兄妹二人,还有何人?这两人既然到来,自然少不了一直保护他们的邓元觉,果然身后一声虎吼,那莽和尚已经一阵风般从自己身边掠过,一把抱住方百花怀中地石宝,大叫起来:“石兄弟!石兄弟!”
见到了自己的家人,方百花这才卸下了自己的武装,软倒在侄女金芝怀中,高一声低一声地哭了起来,此刻的她,只是一个刚刚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人的寻常女子而已,以后多少春夜清秋,教她独自怎生得黑?
方天定与邓元觉一左一右抱着石宝不停摇撼,方天定早已泣不成声,他自小便跟着石宝长大,学武学农学种胶,就连父亲方腊与他相处的时间也比不上石宝,可说是亦父亦兄的角色,见此惨状如何不悲?真是痛断肝肠,男儿泪到这时也不必吝惜,只管任他一个劲流淌便是。
邓元觉抱着石宝哭了半晌,猛地抬起头来,见鲁智深拄着禅杖立在身前,当时便跳将起来,喝问道:“兀那和尚,我石兄弟如何死的?”
鲁智深此刻也是一肚子闷气无处发,当即粗声答道:“乃是死于洒家禅杖之下!”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莽和尚邓元觉大吼一声,抡禅杖上前就打,方天定也跳了起来,却被武松拦腰抱住,急急叙说事情经过,金芝也被方百花拉住了。
鲁智深也不分辨,实则邓元觉含愤出手,若是不全力招架而去想着解释,恐怕没等解释清楚,自己性命也早没了,当即挥禅杖接架相还,两柄重兵器如同烘炉打铁一般叮当叮当,打的热闹非常。
待方天定听罢武松诉说经过,叫了邓元觉回来时,两人已经斗了好一会,鲁智深固然是汗湿僧袍,邓元觉更是连半边膀子都露了出来。
只是这莽和尚实在是精力充沛,待听罢方天定转述,目标顿时又转向了被围困的汪公老佛,大骂道:“好你个老贼!祸乱本教不算,如今又害死了我石兄弟,贫僧岂能与你善罢!”
“且慢!”就在他摩拳擦掌要向汪公老佛冲上去之时,方百花一声喝止,众人看着她盈盈站起身来,向着空无一人的小楼内冷冷道:“大哥,这事你便如何说?”
“大、大哥?!”高强大惊,方百花能叫大哥的,这世上除了摩尼教教主方腊之外,还有何人?难道方腊竟然一直就藏在这小楼里面?
这疑问片刻间就得到解答,楼下的黑影之中,忽然有人冷笑一声道:“果然是女生外向,半点也不假,我妹妹为了一个外姓男人,就能把自己的亲哥哥出卖,我女儿为了一个男人,竟然连自己的生身父亲都抛在脑后!”这等于是亲口承认,楼中之人就是方腊了!
方天定脱口叫道:“爹!”那是父子天性,就算心里对父亲再怎么有想法,骤然见面仍旧是心底根深蒂固的天性占了上风。
方金芝却被方腊的言语闹了个大红脸,捉着姑姑的袖子,蚊子哼一般也叫了声“爹”,偷偷向高强张望了一眼,见后者并没有向自己这里看过来,这才稍稍安心,却又有些惶恐。
高强没在看她方金芝,却看了看石秀,后者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原本石秀虽然向高强告罪,但方百花和汪公老佛两个目标都被掌握,已然是全胜的局面,心中着实有些骄矜自满。不过此刻方腊既然现身,说明自己犯了一个无比巨大的错误,竟然将如此重要的目标漏了过去,倘若不是方百花叫破,怕不要被这摩尼教的教主蒙混过关?
当即挥军将这小楼团团围住,此时原先分散开攻打都监府的各路禁军都已归建,石秀手下精兵三百有余,呼啦拉将这一栋小楼围了三重,军士们刀出鞘枪上肩,韩世忠等几名神臂弓手各据高处,监视几条逃路。陆谦杨志两人也得了消息,立刻将手下军士带回转来,在小院之外分队把守,任何人不许走动。
转眼间包围完成,眼看这小楼中连只鸟都飞不出来。石秀这才稍稍安心,向高强打了个手势。高强点点头,心想石秀也算能干了,这个疏漏倒不是他能力所限,套一句话说就是“是敌人太狡猾了”,谁能想到这院子里打翻了天,局面几经反复,这位方大教主竟然能纹丝不动躲在楼里?当下并不说话,抱着膀子站在后头看热闹,自己能作的都已经作了。该下的功夫也都下了,现在正该是收获的时节,这等好戏怎能不看?
方百花一直冷眼看着官兵奔来走去,这时见一切安定了。这才扬声道:“大哥,现下大局将定,为了本教数十万兄弟姐妹,你可愿现身与小妹相见了么?”
楼中冷哼一声,一人缓缓踱步而出,高强忙凝神看去,见这人五十上下,穿一身粗布衣服,相貌看来便似一个两浙再普通不过的田间老农。苏州杭州市井间随处可见这类人叫卖自家作物,如果不是方百花叫破身份,谁能想到这位就是摩尼教教主,历史上的四大寇之一、起事清溪、摇动东南半壁江山、自号圣公的方腊?
只见那人走到二楼回廊的扶手旁,探身向下冷笑了一声,俯视方百花道:“好得很,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哥么?”
方百花紧紧抿着嘴,将手向地上地石宝一指,道:“大哥,石哥是怎么死的,你就算躲在楼里没有看见,听也该听个七七八八了吧?他要我们所有兄弟姐妹们都回家去,你怎么说?”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方腊的哪根神经,这位摩尼教主忽然激动起来:“我怎么说?我怎么说?现在还有我说话的余地嘛?!你看看这些人,个个如狼似虎的。哪里还容得我这个一介草民说什么话?”
方百花摇了摇头,一滴泪水从眼角缓缓流下:“大哥,为了你的一句话,小妹甘心装出些狐媚样儿来迷惑那朱勔,又为你在我教兄弟姐妹们面前装些神鬼,弄些玄虚,小妹也算对你仁至义尽了吧?如今形势已非,石哥已经去了,临去时只留下这一个心愿,小妹是定要为他完成这个心愿的。”
她哀哀地仰起头,看着始终居于他之上的那位大哥:“大哥,我听你的话听了一辈子,这次你就听小妹一回,收手了吧,趁着还没太晚!”
高强一面听他兄妹两个说话,忽然觉得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袖子,回头看时却是许贯忠。他知道许贯忠这时候找他必定是有甚要紧话说,便向石秀使个眼色,示意“这里先交给你了”,自己悄悄退后几丈,让亲兵将自己二人围在当中,这才听许贯忠说道:
“衙内,眼下可是杭州大局的要紧关头,眼看就要成功,现在方百花若能劝服方腊放弃起事,教众平安散去,自然上上大吉,如若不能的话,衙内要如何处置?当着方家三口的面,总不能杀了方腊吧?”
高强挠了挠头,这问题他也想到了,方腊倘若执迷不悟——虽说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可俊杰自然不是人人都做得的,再说俊杰就没有头脑发热的时候么?一来他也明着举起反旗,自己不能对人家喊打喊杀的,就算要编派个罪名关他几天,方金芝小美人面子上也须不好看呐。
“这……那你说怎么办?”既然你许贯忠是我的军师,你又找我说这个事,那你便拿个解决方案出来给我瞧瞧,这就是作领导和衙内的好处了,高强自然也是懂的。
许贯忠一副理所当然,早知道你要如此的模样,淡淡道:“衙内,以贯忠想来,此事倒有些蹊跷,那方腊看样子是早就躲藏在小楼中的,适才却一直没有露面,本来换作我是他,必定早已趁乱逃走了,如此看来,这位摩尼教主恐怕是没有什么自保之力的?”
“啊!”高强吃了一惊,再回过头来想一想,不禁暗笑自己武侠小说看多了,以至于先入为主,总以为摩尼教教主必定是绝世高手,纵然不会九阳神功,至少也得把乾坤大挪移练到第四五层的,却没想到方腊也许根本就不会多少武艺。
再把历史上的记载仔细回想一遍,越想越觉得可能,方腊起事后,从来不曾自己征伐,一直是指望手下几员大将方七佛、石宝等人东挡西杀,历史上殁于杭州一役的方百花比他在军中的影响力还大许多,单单从最后韩世忠带几十个人从小道绕进去,就能将方大教主生擒活捉这一点上看,方腊本人的武勇必定是不咋地的。
这一节既然想通,下面许贯忠的主意也就顺水推舟了:“方腊既然不会武艺,他刚才不逃,想必是怕死的,自己若能给他个台阶下,再不行暗示一下自己已经知道他的谋反计划,稍微敲打敲打,由不得他方腊不乖乖就范了吧?弄得不好,自己还得叫几声岳父呢。”
高强将自己的盘算这么一说,许贯忠微笑摇头:“衙内虽然聪明,可漏算了一件事,石三郎适才冲上小楼的时候,可是抹了方腊亲弟方七佛的脖子的,这个账便如何算法?”
高强张了张嘴,却没话说,心说怎么还有这麻烦!方七佛是有名的悍勇,石秀能在这么狭窄的地方抹了他的脖子,除了是功劳不小以外,更是拿命拼出来的,不愧“拼命三郎”这名号,只是骨肉至亲被杀,方腊怎么说也是气愤难平,哪里还有心情听自己的鬼话?
许贯忠看他着急,便笑道:“衙内也莫忧心过甚,先前衙内对于方腊的分析甚是精到,这大方向还是对的,贯忠看来,只消衙内更加谦卑一些,给他足够的台阶下了,此事不难解决。”
高强左思右想,也觉只能如此,便再次上前去,要设法说服方腊。背后的许贯忠却没有跟他一起上前,口中喃喃着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话:“衙内啊衙内,你却没仔细想想,过了今夜,这方腊当如何处置呢?这才是最大的难题啊……”
高强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心腹军师肚子里的文章,所谓心腹,是他知道你的心腹,你可未必全然知道他的心腹……
来到楼前,高强未开口先笑,向前唱个肥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