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望楼外西子湖的夜景,蔡京忽地咦了一声,指着湖心道:“那灯火处是什么?”
燕青过来看了。道:“禀公相,此乃三座石塔,自湖心而出。乃是苏学士当日知杭州时,以湖泥堆砌而成。高相公来杭州后,命人在其中点起灯火,若自那湖心岛上水凡保宁寺赏月时,便可见天上水中三十二只明月。故而名之为三潭映月,乃是西湖一大胜景。”于是便细细解释,为何立了这么三座塔,就能看出三十二只月亮来。
“又是高强。”蔡京默然良久,忽然道:“燕提举,你年少多才,又经上舍及第,今上正爱你这等人才。你若在京城为官,老夫担保你不出十年,两制官如探囊取物尔!若有机缘,便是宣麻拜相也未可知,今屈居在此供职应奉,岂不委屈了你?”
燕青默然片晌,轻轻笑了笑。走到蔡京身旁,手指东北方向道:“公相请看,那处乃是苏州平江府治下,其地昆山县有地濒海,本是穷困之地。近年来却兴发成大市,皆因近年来应奉局辖下海船益多,杭州府、明州府(今宁波)不胜其出入,便于此地通商。高相公因此的无名,特名之为上海。”
再向东南一指:“钱塘之南,明州在焉,自古已是鱼米之乡,海舶所汇聚,如今更是蓬勃兴旺,举凡天下万邦所有之物之产,但坐于明州城中便可尽览无疑。休说本朝,即便上追三代,亦无有如此之盛。”
说到这里,燕青的语声已经渐渐高昂起来。他又踏上一步,已经站到了蔡京身前,原本指向上海的左手。和指向明州府的右手,向前一伸,好似怀抱一天明月,大千世界,朗声道:“我大宋海船,从此三府而出,东至东瀛流求,北至高丽女真之地,南至渤泥,向西一路可抵大食,数万里海疆往还,尽我大宋风帆。大宋旗帜所到之处,番邦无不通商纳贡,求通大宋海路;我更与海道要害处建置营垒,置兵守之,西域胡商经过必经我准,如此数十年后,我大宋皇恩当可沐于万里之外,化番邦为我中华之土!”
蔡京听着,已经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却冷笑道:“大宋自有疆土,朝廷之患在于西北,却不是那西极外海之地。”
燕青回过头来,月光下一双眸子闪动着兴奋的光芒:“蔡公相持国柄多年,当知我大宋如今何患!承平日久,人口渐蕃,中国之土有限,若不另求他的,如何营生?地之所出亦有限,以有限之土。养日蕃之人,纵风调雨顺,仅足果腹,况荒年乎?蔡公相可知,前年大旱之际,海道商贾运粮贩于中土,活人无数,我应奉局所记,粳米不下十万石。是以大灾之年,米价仅升近倍,我朝天子不可谓不恤民,士大夫理民不可谓不尽力,可曾有此?”
不待蔡京回答,燕青手指东南方向道:“循此越海数干里,有地流求,方圆二干里之地,其地丰沃,可生五谷甘蔗。若非我大宋海船往来,此地孤悬海外,成又一化外之土尔,焉得为我大宋之土?如今朝议已定殖民此处,彼处多植甘蔗,蔗浆可用黄泥水淋为糖霜,计一夫之力,年可得三十贯,敢问蔡公相,中原既多无产无赖之徒,闻此不往乎?”
蔡京听到这里,已经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地听燕青说话,直到燕青停下来,才道:“应奉局以船队,通海外万邦,老夫已于博览会见之,此事委之一使臣已足,但通商尔,有何特出之处?未免小题大做!”
燕青哑然失笑,摇头道:“公相既这般说,便权作如是了。”他走到蔡京身前,半弓着身子,沉声道:“公相,下官此次回来,高相公托我带一句话给公相。”
说着,不待蔡京如何,长身一揖道:“我高强,受公相提拔之恩,婚姻之厚,不敢一日或忘。今告公相,我入中枢,内则理天下之财,外则治五国之兵。公相若有意林泉,优游度日,高强竭力趋奉,身担蔡氏一门富贵,不敢有丝毫懈怠;若公相欲自出,则以此物赠公相,俾可为资。”说着,怀中取出一卷纸来,双手奉上
蔡京双眉一轩。那细长的眼睛中精光暴射,哪里有半分衰老目昏的样子?他接过那卷纸来,展开看了,忽地两手抖了起来,越抖越甚,竟至于眉毛都发抖起来,终于将那一卷纸用力掷在地上,喝道:“高强小儿,欺我太甚!”
那卷纸落到地上,散了开来,只见上首落着“效忠书”三个大字,落款:宋江!
第十二卷 燕云中篇 第二章
这封效忠书本是蔡京欲得之而后甘心的物事,为此他暗中推动朝廷接受梁山的招安,更是将蔡攸和杨戢创置的括田所作为牺牲品丢出去,又动用杨截这样的宫中强援安插到高强的招讨司当中担任监军。花费了如此代价,却还是被高强在梁山招安的前夜将宋江杀掉,一切都成了无头公案——其实,并没有任何证据能把高强和宋江的死联系起来,但是蔡京就是这么认定了。
而今,不需要他再动什么心机。这白纸黑字的效忠书却已经来到了他的手中……只不过,这玩意现在还有多少用处?当事人宋江已经死了,单凭这一封效忠书,缺少有力的人证。蔡京根本说不清楚高强为何要取得宋江的效忠,甚至连宋江签署这封效忠书时到底有没有上梁山,也需要对照其上的日期,再经过按察方知。凭这么一张纸,哪里能摇动如今少年得志、刚刚创造了本朝晋升宰执最年轻记录的高强?
当夜,蔡京一言不发,拂袖而去,将那一份效忠书弃置地上而不顾,好似他眼中根本就没有这件物事的存在一般。次日开始,燕青每日都到蔡京所在的杭州太一宫问谒蔡京的起居,每次还都不空手。见到了蔡京之后,也都会和蔡京讲论良久。而蔡京则安然享用燕青携来的各种饮食器物,日子过的竟比在汴京时还要舒坦几分,对于燕青的才华的爱情更是形于面目,到后来已经不称燕青的姓名和官阶了,竟呼为“十一郎”,意思是将他列为蔡家十名子侄之下,视作自己的第十一个子侄辈,爱惜程度比其身边最受宠的幼子蔡绦还要更胜几分。俩人这一桩忘年交,不久便在杭州城的士大夫中传扬开来,支持蔡京的人便目为美谈,而反对者自然就骂他们朋比为奸了。
而事实上,在当事双方的心里,除了几分相敬相情之情外,到底还隐藏着什么心绪?那就不是外人所能窥见地了。
旬月之后,有两封从杭州出发的书信几乎同时抵这了汴梁。其中一封是蔡京给长子蔡攸的手书,告诫他高强其心难测,只可暗中窥伺其短,不可力敌。并嘱咐他要约束自己的女儿、高强的妻子蔡颖,务必要让高强认为自己在梁山这一回合失败之后,对于朝政已经心灰意冷,只想寄情杭州山水,颐养天年了。“为父居于杭州,身边多彼党羽,恐举止皆为其所侦知,不得自由也。须行韬晦之术,以弛其志。伺机寻其短处,待时而起。颖儿聪慧貌美,若非我两家争位之事,原当专宠高宅,今舍此不用,非智者所为也。当伤其婉娈以事高强,成其家室之念。”
而在燕青给高强的信中。则与蔡京不约而同的使用“难测”这个词:“蔡京老于仕宦,精干动静之道。其静也敛藏形迹,虽百般侦视,至乎日食几何、用几何尽在我掌握,亦难以定其所谋;以此观之,其动也必迅疾如雷霆,人不及措手而其谋已就,衙内故不可有须臾之懈怠,务必严查左右,留心萧墙之内。如燕青所料不错,方今衙内居京城为官,内宅必定多事,望衙内慎之重之。”基本上已经等于明说,蔡京的下一步攻势会在暗中进行,尤其是衙内你内宅的那位姓蔡的,八成就是主力军了。
高强看罢,将那封信给了身边的右京,苦笑道:“说的倒轻巧,有道是家贼难防,这又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难道我还能赶她出去不成?”心说这时代也不能随便离婚呐。
右京一面看信,一面抿嘴笑,只不说话。许贯忠伏在桌子上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什么,头也不抬丢了一句过来:“大娘无出,符合七出之条。”
高强翻了翻白眼,心说你当我白痴啊?前年方金芝进门的时候,蔡颖那么热心,不就是为了摆出一副不善妒忌,为夫纳妾的姿态来。按照当时的规矩,正室就算没有生育子嗣,倘若积极为丈夫物色妾侍,增加他的播种成功率,这位正室至少能有一个“大度”的好名声,自己倘若硬要休了她。够地上出师无名了。
“况且,我又何必要休了她?”之前与蔡京的争斗,之所以能占到上风,并不是因为高强自己的手腕有多高超。朝中的势力有多稳固,事实上如果较量的是这两样资本,他高强只有被蔡京甩下几条街的份,连跟在蔡京屁股后面吃灰的资格都欠奉。由于蔡颖这层婚姻关系的存在,极大的限制了蔡京对高强所能动用的手段,就连高强结连巨寇宋江这件事,蔡京也只能拿来作要挟,而不能公然抖搂出来,造反这种罪名可是要族诛的,岂不把他自己也牵累进去了?
高强把手一背,就像鲁迅某篇文章里形容的老夫子一样,向后“拗过去,拗过去”,口中发出懒懒的呻吟声,心情着实不错:“老蔡啊老蔡,看这情形,虽说本衙内胜了这一回合,咱们却还有的玩了。玩吧!老人家说的好,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他出神了一会,注意力忽然转到许贯忠身上:“贯忠,你那札子写了半天了,还没写好?”
许贯忠仍旧头也不抬,随手把一张纸推到桌角,高强起身拿起来一看,鼻子都气歪了,原来这份札子早已写就,这厮却不知又在写什么东西,居然连话都懒得和自己说一句了。
话说这份札子,乃是高强正式就任同知枢密院事之后,所上的第一份札子,为的是举荐三个人进入枢密院,作自己的助手:举知登州事宗泽,为枢密都承旨,相当于枢密院秘书处秘书长;举京兆府提点太清观种师道,为枢密副都承旨;举大名府通判吕颐浩为枢密院北面房副承旨。掌河北河东路吏卒,与辽交界边防及外交使节往来事。这几个都是与他有故交,年资和考绩也都恰好够的上,并且高强也颇信重他们的才干,故此一起调进京来,作自己的手下。
不过现在许贯忠所拟的这一份札子上面,却将宗泽和种师道的位子调了个个儿,种师道拟为枢密都承旨,宗泽作他的副手。高强大惑不解。却听许贯忠道:“衙内有所不知,本朝虽说尊文,枢密院却常有用武人之议,熙丰时边事频仍,神宗皇帝便曾命名将郭逵签书枢密院事,虽然不久罢去。却开了一个先例。而枢密都承旨一职,自元丰三年张诚一之后悉用武臣,因此种师道比宗泽更合适些。况且这枢密都承旨通领枢密院事务,又要时常甑见今上并取圣旨。用一个今上边为信启重的人,恐怕更为适宜。”
这一说,高强才算明白了,敢情这一正一副掉个个儿,里面就有这许多讲究。原先他只想到宗泽是正任的知府,而种抒道则是赋闲的武将,两者相比显然是宗泽更高一些,因此才将宗泽置于种师道之上。“宗爷爷。你老反正已经熬了这么多年了,不在乎再多熬两年,北面只要一动手,有的是你发这的机会;再说了,那种师道和你算是两个苦瓜,人家因为拜了旧党张载作师父,被逼得从文官转成了武资。十几年来官都没的做,比你更苦哩!”
肚子里这么一嘀咕,高强的气也就顺了,却见许贯忠呼地出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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