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瞧这样子,大概没我什么事了……”眼瞅着金莲和武松这一对怨偶在那里又哭又笑,然后一起说小话,怎么看都像是“渡尽劫波情侣在”。
“师父,徒儿们不肖,给师父惹了许多麻烦。这厢谢罪了。”嘴上说是谢罪,其实高强也就是端了一杯酒起来,说完自己就给干了。说实在的,这次的事还真多亏了鲁智深,当初金莲若不是有这宝珠寺可去,恐怕那一夜之后就不知所终了。后来荒山产子,也亏得鲁智深手下送饭的和尚发现的及时,他们也都不管什么清规戒律的,便告知鲁智深,张罗着把这孩子给生了下来。
待得武松重遇金莲,也是鲁智深向他说明了前因后果。莫要小看了这一节,换了任何一个旁人,都完成不了这个任务,鲁智深所说的话,一是武松肯听,二是他也肯信,在消除了最初的震撼和恼怒之后。任性使气的武松才有可能冷静下来,认真思考自己和金莲几个人的何去何从。只不过,这思考的结果鲁智深也不晓得。
呃,或许也是猜到了,却不想劝,佛家讲的缘份么……
鲁智深环眼一瞪,本该是吓人得很,不过此时高强看起来,却着实觉得亲切:“你这没面目的,如何能作下这事来?若不是看你和这女子有缘,洒家禅杖上面须不认得你!”
高强嬉皮笑脸,全不当一回事:“师父的禅杖向来不打好人。徒儿是好人,不怕师父打。哪一日师父真个要打徒儿了,也是徒儿的恶业该报了。”
鲁智深瞪圆了眼睛,看了他一会,哼了一声,却不说话了,端起酒杯来又喝。高强见状,知道他想起了打死石宝的事,心中不由得感叹,那水浒传中,鲁智深当兵作匪,披着袈裟拿着禅杖打世界,血海刀山之中何等的潇洒狂放?但他的内心竟仍旧是如此的纯净,只是错手杀了一个好人,便能让他至今耿耿于怀,甚至隐居在宝珠寺之中数年之久。
“师父,当日打死了石宝,原是出于不意,无心之失,直恁地放不下?”
鲁智深不理,又喝了一口酒,忽地道:“徒儿,你昔时曾说,梦中得知洒家那四句偈语,此事甚是灵异。只是那四句之中,遇林而起,大约应在林贤弟和徒儿身上,遇山而富,洒家在桃花山劫了周通那厮,二龙山又作了主持好生快活,这也应了;然则遇州而迁,遇江而止,便当如何?洒家原先只道是,这遇江而止,倒敢应在那梁山宋江身上,不想前日武松徒儿回来,竟说宋江已经死了,洒家这却有些糊涂了。”说到这里,那一双环眼瞪的溜圆,一瞬不瞬地望着高强。
高强心里发毛,心说你老大不是这么厉害,连宋江死得和我有关都能猜出来吧?不过看情况,你老人家多半没有告诉武松,否则这兄弟肯定是披刀砍我没有二话了。当下一脸无辜:“师父,师爷爷的偈语高深莫测,徒儿只是听了,也不解其中奥秘。若是不应时,只是因果未到罢。”
鲁智深哼了哼,又不说话了。高强看了看角落里的武松金莲,凑近鲁智深面前小声道:“师父,今日这事,你说如何了局?”
他本是问武松和金莲是否会走到一起,鲁智深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俩人的相见经过,又分别和俩人长期相处过,以他的心性,当最有发言权。哪知鲁智深嘿嘿一笑,笑容极其古怪:“如何了局?武松历经沧桑,这遭多管是有个了断了,只你这劣徒,往后的路还有地走了!”
高强一愣,正在咂摸着这话里的意思,那边金莲忽然起身走了过来,向高强道:“衙内,二叔有话要与你说。”说罢,又走到一边,背过身去,好似是在给婴儿喂奶。
高强向武松走过去,走了两步,却觉得眼中的武松好似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来什么地方怪异。待走到近前,盘坐到武松身前时,细细一看,立时吃了一惊:月光之下,武松的发髻中银光闪动,不过片刻之间,武松竟已两鬓斑白!
“这,这是中了衰老诅咒还是怎么回事……”高强手指着武松的鬓角,张大了嘴巴还没说出话来,武松却先将头磕了下去:“师兄在上,受小弟一拜。”
高强赶紧扶起来,也顾不得问他的头发了,责道:“兄弟,你我本是一体,何须拘礼?你心中煎熬。愚兄便也是一般,只是痛惜你一向艰难,几曾怪罪过你什么。又何须谢罪?”
武松抬起头来,微微笑了笑:“师兄高义,救了小弟的性命,又指点下明路来给小弟走,免了小弟在江湖漂泊,走错了路。如今想起来,小弟这条性命,一半出于父母生养,亡兄养育,一半却也是师父和师兄的恩泽,高义隆情,怎一个谢字说得?”
“言重了,言重了……”高强讪讪地,武松受了这许多苦。既可以说是命里该有的劫难,却也与他高强息息相关,所谓造化弄人,大概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不过武松现在的语气平静深沉,叫人听着心里又有些怪异。
武松摇了摇头,两边鬓角在月光下越发银亮起来,续道:“在二龙山得知师兄和她之事后,武松如狂如痴,不知如何,曾问师父借慧剑以斩情丝。师父却对我说,慧剑斩的孽缘,却斩不得情丝。问我可知道自己心中所系的,究竟是孽缘还是情丝。小弟当时迷惘,哪里答的出?今日哭了这一场。心头好似去了一块大石头,灵台竟觉得清明了许多。”
说到这里,武松又向高强磕了一个头。却不起来,道:“师兄。小弟今有一事相求,万望师兄允可。”
“你说,你说,起来说话,我答应你就是。”高强赶紧伸手去拉,却拉不动,武松竟似在地上生了根一般。
“自今以后,小弟与师兄再无兄弟名份,伏请师兄能善待金莲嫂嫂和我那小侄儿,倘若能再生下孩儿,求师兄许他过继到武家名下,以继承香火。”
武松说的平静,高强却大吃一惊,怎么说了半天,还是绕到这条路上?“你……我……她……哎呀!”连用了几个人称代词,还是难以决定什么人称适合说话,就想回头去叫援兵。
武松一把扯住,微笑道:“师兄勿惊,此时之武松,已非昔日之武松也!适才师兄骂我,徒有勇名,却无勇者心,真如晨钟暮鼓,惊醒迷途中人,想想金莲嫂嫂这一路行来,其艰难困窘之处,与武松差何远也?武松虽苦,只是所恋非人而已,既有长兄之爱,又有师父和师兄地卵翼,后来到了梁山,也有一班兄弟,竟不思上天待武松如此之厚,反苛责金莲嫂嫂于万一,何其谬也?”
他直起身子,向着高强道:“师兄,论起爱慕金莲嫂嫂之情,你不及武松;但论起知寒知热,知道金莲嫂嫂所思所念,武松万万不能及你。今日除了你我兄弟名份,师兄与金莲嫂嫂之间再无障念,便可长相厮守,金莲嫂嫂半生凄苦,还望师兄能善待于她,给她一个好归宿,武松没齿不忘师兄大德!”说着,又是一个头磕了下去。
高强嘴巴张得好大,舌头都快找不到下门牙了:“什,什么?你俩说了半天小话,闹了半天是在诀别,要把金莲托付给我了?”他脑袋有点昏,有点乱,一手紧紧抓住武松的手,一手捂着脑门,闭上眼睛理了会头绪,睁开眼睛时,双眼已是明亮如昔:
“师弟,我先问你,你苦恋金莲至今,心中如何想法?”
武松又是一笑,笑容如春风过水面,点点涟漪散开:“师兄,你这句话,适才我也问过金莲嫂嫂了,你道她如何说法?”他一面说,一面目光转向那边正在给婴儿喂奶的金莲,语声越发温柔起来:“男女情爱,出于至诚,至美至真,不过,却也是这世上最为孱弱的事物。”心机计算,会染污了它;权势门第,会扭曲了它;误会嫉妒,会摧折了它;溺爱放纵,会腐坏了它;”轻轻叹了叹,武松续道:“波折坎坷,会疲累了它。”
“师兄,我武松平生唯一所爱,便是金莲嫂嫂。怎奈天意弄人,她却偏偏是我的嫂嫂。我武松越不过这一关,看似出于礼教名节,实则乃是恐惧,恐惧我与她之间的至情至爱,能否经得起这万钧重担的摧折?直至方才,被师兄当头一棒之后,武松却才忽觉本心,经历了这许多磨折劫难之后,当初那一点真情,还能剩下多少?此后纵能相聚,又拿什么来相守?”
“今日之武松,譬如已经死过一次了,往日的许多执念,都已不放在心上。师兄,我与金莲嫂嫂之情,可待追忆,却无从再追,如今她所需要的,是能够有一个安静的地方,让她渡过下半生,看着自己的孩儿成长。师兄,这一些东西,你能给她,我给不了。是以,万望师兄成全!”
高强扶着武松,感慨万干,不晓得说什么才好。从来所看的各种文艺作品中,总是王子公主历经磨难终于团聚,相敬如宾直至白发干古,却没有一个人想过,男女之间的情感,有多少能真正做到经霜更艳,遇雪犹清?情出于心,心在风尘中会变老,在计算中会变硬,在杀戮中会变冷,历经了这许多之后,一颗心已经不是当初的心了,这一份情还会是原来的情吗?千辛万苦寻回了她,可是真的就代表寻回了当初的情吗?
“贤弟,然则你我兄弟之情……”
武松又笑了,这笑容却是高强所熟悉的,那个义气深重的男儿武松:“师兄,你却着相了!兄弟相交,贵乎心中之义,岂在于朝参暮拜,在于盟单名贴?我心中有兄长在,虽千山万水之外,也与兄长是一体;我心中若没有兄长,即便是日日饮宴,盟兄师弟叫的亲热无比,终究是形同路人而已。一日为兄,终身为父,师兄更有何疑?”
一番话说的高强眼泪又要掉下来,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喉间被哽住了,欲语还休,双手用力拍着武松的肩膀,用力用力地拍,憋了半天也只说出三个字来:“……好兄弟……”
一只大手按在高强的肩头,不用看也知道,必是鲁智深了。耳旁响起那一贯粗豪丹正的嗓门来:“莫要学小儿女作态,男儿行于当世,风吹不折,刀砍不断,只需守着心中的一条正道走下去,管那许多作甚?”
这只手拍了拍高强:“高强徒儿,你我师徒一场,如今缘止于此,我自开革了你出门,无需坏了你兄弟的义气。我佛曾说,一点心处便是佛,你今后成就无限,为师虽然不才,也不要沾你的光,这便去了!”
高强大悲,眼泪扑歃歃流下来,一手抱着鲁智深的腿,一手抓着武松的手,用尽了力气不肯放,虽然明知鲁智深是出于好意,想让他少些江湖上的羁绊,得以展翅翱翔,但是人生苦短,世界多繁,有这样的良师益友,能让你走正路,让你感到人间的光明和温暖,又怎么能舍得放手?
鲁智深晃了两下脚,挣不开,一时焦躁起来,起脚将高强踢了个跟头,怒道:“你这劣徒,骂你师弟便是振振有辞,临到自己身上,还不是一些儿也看不开,放不下?为师这等身份,莫非还要象你师弟这般说那些话儿么?洒家须说不出口!”
眼见鲁智深意甚坚决,高强情知无可挽回,只得擦了擦眼泪,爬起来给鲁智深磕了九个头,鲁智深坦然而受;接着又和武松对面磕了三个头,都站起身来。
“师兄,师弟,高强虽然不才,也知心向正道。师父今日逐我出门,一是为了全我和师弟的情义,也是警示我,叫我往后行事须得念着正道,不可妄施权谋,事事须问一问本心再行。”鲁智深,你这般对我,是为了警告我,宋江这事,可一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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