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都望一座寨子里来。
那寨子自是草创,独有一座大帐还算像样,内中早已排下宴席,酒香肉味混作一团,叫人闻了食指大动。入席之前,少不得又要推让——这可不算虚文了,即便是江湖好汉,也须重视上下尊卑之分的。
一番扰攘之后,鲁智深竟坐了上座。这倒不完全是看他年长辈尊,只因郭药师近来势力大张,野心自然也随之膨胀,虽不敢想什么称孤道寡,却也想要博一个锦绣前程。如今眼见得大宋对于辽东的关注越来越盛,而诸般作为又多由高强主持,郭药师是个明事之人,早觑定了自己的前程九成都着落在高强身上了。他往昔也下了点功夫,知道鲁智深是高强座师,故而恭敬他。——鲁智深将高强逐出门墙一事,只在东京大相国寺去了单而已,外人多有不知的,郭药师僻处辽东,自然更是不知。
花和尚自来潇洒,大大咧咧便坐了上座。这次席便有些讲究了,花荣虽是主人,却不坐主位,说道要与武松饮酒叙旧,定要坐到这边来。他这一来不要紧,史文恭、栾廷玉、徐宁、项充等一众常胜军将官,以及王伯龙等辽东汉人将官也都跟着要来,郭药师身边的将佐一下便去了将近一半。
这局势顿时便有些微妙起来,看着倒像是绿林山寨中排座次,讲派系一般。陈规见了此景,却想起当日高强点将出塞时,就定下了花荣为首,今日之事,适足以证明当日高强的慧眼独具,倘若花荣不是经过绿林,晓得这江湖上排座位的内里乾坤,一旦糊里糊涂地分宾主落座了,今日这局势怕是要弄成郭药师成为主势,而新到的大宋人却要屈居客势了。
“有趣啊,这郭药师果然是桀骜之辈,于此便要为自己造势。若是今日之势一定,花荣等人虽然未必动摇,他手下那些新附军士却势必要默认郭药师为主,往后这辽东大有可能渐渐成为郭药师挟以自重的砝码了,亏得花统领机敏!”陈规肚里已瞧科了,将两手一张,扬声道:“彼此都是一体,何分彼此?我意莫分主客,但混在一处团团坐了便好。”
郭药师眼见花荣识破了他的小心思,正好就着陈规这话下台阶,当即叫好,大众亦无异议,于是大厅中设了几桌团席,诸人一一坐定。
排座次的小把戏被看穿了,郭药师便不敢再弄什么花样,一顿接风酒喝的甚是安份,不必细说。席罢,花荣命徐宁和栾廷玉接应新到的将士和物资安顿,自己和史文恭请武松等人到静室中密议,有资格参与这密议者,只有郭药师、大忭,共计七人而已。
人既少了,也就不弄甚虚文,花荣便开口将如今辽东的局势细细说了。原来当日接到马扩传回来的消息,得知宁江州、出河店两战,女真大破契丹,部众急剧扩张,甲士已经超过万人,花荣随即便与郭药师商议,按照原定计划,率军南下攻打复州和苏州。
作战过程极为顺利——甚至根本称不上是战斗,二万大军潮水一般南下,途中只在苏州关遇到了些许抵抗,却被凌振率领炮手们架起炮来,几十个轰天雷扔上去,顿时把守军那一点斗志打得烟消云散,跟着归属到花荣手下的将领王伯龙要抢头功,率领手下蚁附登城,一举打破苏州关。
“苏复二州灾情甚重,贫者几无隔夜之粮,因而盗贼遍地,官兵束手。我等大军到后,遣使四出粮招抚,竟是出奇顺利,所到之处群盗皆俯首归附,便是那辽国官兵亦纷纷解甲归降,目下甲士已过四万人。内中海人过半,与及契丹、奚人数千,都归郭大人统领,女真兵三千余人,乃是史将军统率,余众都是汉兵,拨在花荣帐下。”
三言两语,花荣便将前情交代清楚,又道:“今已命王伯龙守卫苏州关,修葺城关,积储粮草,为守备之计,又分队四出,一面接应盖州部民南下,一面招谕曷苏馆路女真,此是相公当日所定方略,亦不消说。只是如今苏州、复州、盖州绵延六百里,各族百姓不下六十万,却无百日之粮,目下又近深秋,野无稼,因而如何过得今冬,便是最大的急务。”
陈规一皱眉头,心说六十万人,大半年的口粮,这就得两百多万石,更别说还有牛马的草料了,若是都从中原运来,单单运费就能把人压死了!不过换个角度来想,这倒也是好事,辽国各地灾情如此严重,各级官府的控制已经趋于瓦解,再有女真起兵这一大打击,势必使得辽国土崩瓦解,这个时候手里有多少粮草,就能招谕多少百姓,这样一来,问题倒又变得简单了。
问过了这三州百姓汉人与渤海人居多,多识农事,陈规便道:“相公已知辽东乱情,今当务于安集,故而命某北来,预备于此地行屯田之法,以安众心。只今却有两桩事要紧,其一,郭大人于此间公然占据州县,招降官兵,那辽国岂能坐视?若是不日将有大兵来行攻伐,当速谋守备之策;其二,那女真两战皆胜,若是乘胜四出,引来各地女真归附,其势壮大,则我便须及早设法以束缚其手足。”
这两件事,其实为的都是一个目的,陈规要推行屯田的法子,就需要至少一年的时间,才能让从事屯田的人有收获,能稳定下来。如果战事不休,那屯田就无从说起了。
郭药师闻言笑道:“这两者皆无足虑矣!我等占据三处州郡,契丹自不能坐视,闻说已经遣东京道留守萧保先与都统萧得勒率军征伐了。只是契丹乏粮,无粮便无兵,如何有大军得出?况且近日听闻饶州有一人唤作摩哩,以竖起反旗,自称大王,部下带甲万人,业已胜了契丹一阵,契丹大军若出,也当先去攻打摩哩,到不得我盖州境地。”
“再说那女真,完颜部原先只得十二部,虽然久以信牌号令诸部,终究不成营伍。如今举兵击辽,女真各部纷纷往投,他虽然势力大张,却也须得整顿各部,使之号令为一。前日北地传来讯息,那阿骨打业已率军回转来流河水畔,编整诸部为猛安谋克,三百户为一谋克,十谋克为一猛安,看这样子,年内亦不得出了。”
第十三卷 燕云下篇 第三章
阿骨打整编女真各部为猛安谋克的举措,在历史上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而已,从表面上看来,这也不过是照旧沿用了女真人原有的部落组织,稍稍条理化而已。然而身处这个时代,又能够从各种情报中把握辽东全局的人,方能看出其重大的意义来:正是通过这一举措,一盘散沙的女真人头一次达到了国家级的组织高度,而完颜部也才彻底从一个普通女真部落,一跃而成为女真国家的领导家族。
“既是这般,料想那阿骨打忙于内事,不暇外顾,正是我等举事的大好时机。”陈规熟读兵书,饶有韬略,加上之前在参议司的战略推演经历,迅即便认清了目下的局势,当即站起,向郭药师道:“郭大人,某过海之时,已领了我家相公之令,说道辽政虽乱,然而与大宋仍旧有盟好,倘若我大宋先坏了盟约,恐坏了信义,师出无名。今权且请郭大人首倡起事,建立辽东常胜军,以号召诸部,扩张势力,徐图进取,要者乃是结好东京道各部,尤其是那曷苏馆熟女真诸族,以分女真之势,助我大宋收复燕云。大事成就之后,少不得还你郭大人一场大大的富贵。”
郭药师心里原也盘算此事,眼见取得苏复二州之后,花荣等人部众实力不下于他本部,装备精良则犹有过之,更有中原运来的犀利火器相助,隐隐有反客为主之势。现在海道完全打通,大宋的增援可以源源不绝地送来此间,对他的地位更是极大的威胁。别的不说,单单那五千黑风营,一看就是百战精兵,高强对辽东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了。
如今听见陈规说,这辽东仍旧以他为首,大宋不管来了再多的人马,也还得仰仗他的旗号行事,郭药师心下登时大喜。要知道这样一来,大宋势必会给予他更多的支持,帮助他扩大势力,即便当中会夹杂进来许多宋人,亦无妨他自己的地位上升。若果真大事得成,自己举辽东之力助大宋占据燕云,料想裂土封侯亦不在话下矣。
想到这,郭药师忙应道:“往年灾荒时艰,都是仰仗高相公全活我部族人,今有用我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全凭相公和陈大人指挥便是。”
陈规看郭药师面上全是一片赤诚感激,眼神却有些闪烁,心下暗自惕醒:衙内来时曾说,郭药师生长辽东。对我大宋并无甚忠心可言,全仗着权谋手腕来驾驭着,一刻也不能轻忽了。如今看来,衙内慧眼,果然不错,此人迥非善类,虽未必坏事,可也不能给他什么弄鬼的机会。便即笑应了,客套几句,又道:“相公又道,在昔于盖州设港,都是我大宋人相帮行事,如今既占了苏复等州,辽东数十万兵民对这海道仰赖极重,因此港口诸事不得轻慢。如今随船有武统制精兵五千,复有李统领水师三千,将佐数十员,干办百余员,以此处置港口庶务,谅必万无一失,因此要请郭大人将旅顺一地分拨出来,作港口之用,诸般措置,一一商议着细办。”
郭药师听了,也不意外,对于大宋人来说,这港口就是他们的生命线,万一辽东事不可为,这也是最后的退路,自然要牢牢抓在手里,因此要全用宋兵驻扎。便连声道:“使得,使得!如今我辽东常胜军无百日之粮,如待哺之婴儿,正盼着港口早日开运,如此极好。”
跟着便说屯田事,出乎陈规意料,郭药师却提出了一个令他事先没有预料的问题:“陈大人,这屯田一事,自是势所必然,终不成这里数十万兵民,都仰赖中原供给?只是一桩,女真、契丹等部,部民多有不识稼者,然而却非不必给田,盖此等部民自来亦有农事,却多是掳掠些奴婢来种,故而将土地亦看的甚重。今若给田屯田,将彼等排除在外,恐有不当。”
陈规望望花荣,后者也点头称是,他便皱起眉头来。倒不是说田得不够分,辽东连年大灾,那些老老实实种田的人多半都活不下去了,这里又不象中原那样,土地掌握在大地主的手中,满目田野要分就分,有什么为难?难却难在种田的方式上。
在当时的中原,已经普遍施行了土地自由买卖和租佃耕种制度。这种制度成功地实现了土地的财产化,又最大限度地保证了实际的农业生产者与土地地紧密结合,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无疑是一种先进的生产方式,比之秦汉时的原始自耕农、魏晋时的门阀部曲,宋代中原农民在人身上基本自由,地位有了极大地提升,生产积极性也高了许多。
陈规所谓的屯田,实际上是参照了当时大宋在西北所施行的制度,以田地来招集乡兵强人,一方面是足食足兵,另一方面也加强了这些乡兵的归属感,逐渐将这些本不是汉民族的人们转化为大宋治下的顺民和强兵。经过西北百余年的实践,证明了这一套制度乃是行之有效的,若再辅以建立汉学、招收各部大人子弟入学和作汉官等等措施,假以时日,汉文化的强大侵染力便能够逐渐将这些异族给同化掉。
辽东各族本是契丹臣民,就算契丹失政,这些人不再作辽民了,也不意味着他们就愿意投向大宋。因此陈规献计屯田,不单单是为眼前计,更是作了百代千秋的长远打算。但是这么作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制度上必须整齐划一,同一块区域内不能分了彼此,这样才便于治下人民产生认同感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