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李清照回来,有意即刻求见的话,如今想来,当是为了蔡颖之事了吧?
他满脑子的军国大事,一时转不过轨道来,说完这句话之后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那李清照等了这半天,心里早急得什么一样,乍见高强却是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真恨不得上前指着鼻子骂他两句,只是想到他操劳国事,昼夜不休,心下却又软了,只得微微苦笑道:“相公贵人事忙,妾身无计得见,只能在此苦守了,天幸相公尚还经过此间。”
好吧,“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高强也只得苦笑一声,打叠起精神来,随口吟了一句,将李清照延至自己在三楼的办公室中,命人又沏上一杯酽茶来提神,便问李清照此行二龙山的经过。
李清照的脸色恰因高强随口所吟的这句话好了不少,深觉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高相公此等性情中人,自不会把什么国家大事来排斥儿女私情,蔡颖的未来又多了几分希望了吧?于是便将自己与蔡颖相谈的结果约略说了一遍,至于蔡颖有意将高强的内宅托付给她自己这一节,自然略过不提。“相公,妾身观蔡家妹妹之意,当对相公心结未解,其甘愿落发大抵是心灰意冷,自弃之举而已,若果相公能亲身往劝,开示不弃之意,则相公既然不弃之,蔡家妹妹亦当不自弃,庶几夫妻团圆,重修旧好,岂非美事?”说罢,一双星眸盯牢在高强脸上,只等他的回音。
第十三卷 燕云下篇 第四一章
若是旁人来对他说这样的话,高强多半是理也懒得理,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又所谓闺中之事有甚于画眉者,外人哪里能掰扯的清?旁人硬要来管的话,怎一个八卦了得!
可李清照和旁人却不同,她自身与高强夫妇都称得上是好友,其自身遭际不幸,就越发难以忍受高强夫妇也是一般的结果,这种心情别人或者无法了解,在高强却看得分明。念在她一片诚心,两番往返奔波,高强怎好一口回绝于她?
无奈高强却又无法应允,其一,他和蔡颖之间的纠结不是一句两句能说的清的,例如牵涉到陆谦、宋江、梁山等等机密大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更何况他为了收复燕云的大计,不得不尽快扳倒蔡京,自己掌握大权,这样的心思又如何对外人道?
其二,眼下女真来使已到,听闻北地辽使也将到白沟,不日南来,正是恢复大计进入中盘,北地的局面瞬息万变的时候,他一手掌握着恢复燕云的整体大略,片刻也离开不得,何况是为了这件私事?
将这理由对李清照说了一遍,李清照愣怔了一会,她也是晓得轻重的,不禁叹口气:“相公国事缠身,那是说不得的,好在我临行前用了点计谋,震慑住了宝珠寺的主持,料想蔡家妹妹一时亦不得剃度……”
你用计谋?高强很有些好奇,看李清照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还真想不出来她用计谋的时候是什么样。衙内的八卦魂刚要烧起来,却见李清照又想起一件事似的,向高强道:“相公分身不得。原是难言,却也不妨写一封手书。待我携去送与蔡家妹妹,以安其心。”
写信……高强苦笑,这大概是他眼下所能摆出的唯一一种表情了,教他在信中写什么?贤妻安心小住,待我此间事了就去接你?别扯淡了,虽然时间可以抹去一切,但是要让破镜重圆,覆水重收,可不是假装没有这回事发生就可以的!倘若彼此心结难解,纵使勉强在一处亦是无味。
看着李清照期待的眼神。高强沉默了片时,端起桌子上的茶来喝了两口,又想了想,方将茶杯放下。向李清照道:“李大娘子如此古道热肠,高某虽然顽劣,亦不得视若无睹。恰好这件事一直放在我心中,无人能与相谈,中夜思之,亦每每惘然不知如何是好。今日索性说与你听。想来李大娘子兰心慧质,当有以教我。李大娘子,你可知我与颖儿一场夫妻,本自恩爱,为何弄到这般下场?”
李清照见他说起这个话题来,心里倒有些喜欢。接回蔡颖这件事一直都是她在那里上劲,高强夫妇俩一个是无可无不可,似有无限苦衷,一个又是一往无回,定要出家,弄得她好似皇帝不急太监急,好生无趣。若非她念着高强对她有大恩,蔡颖又与她彼此惺惺相惜,这件事等如是她自己亲历一般,恐怕早就撒手不管了!而今高强总算肯和她谈及此事由来,就说明他至少愿意正面面对这个问题,比之前的态度好上太多了。
“相公若不嫌弃妾身是个外人,妾身倒愿一闻。”事实上高蔡两家在政坛的争斗,虽然不是在台面上你死我活,但私底下的暗流却是落在许多人的眼里,李清照自家是政坛世家,刚卸任不久的执政刘正夫便是她的舅家,如何不听得些风声?但毕竟不得情实,也不好主动去问,索性便任凭高强自己说了。
“当日遭际蔡相之时,高某还是一介白身,无学无勇,得蔡相慧眼,将颖儿下嫁与我,又简拔我入仕,此后仕途一帆风顺,说起来蔡相对我高强亦是不薄。”回想当初刚到此地,便一脚踏入大宋最高级别的政治风波,高强颇有些感慨,他升官如此之快,固然多半是出于他自身的努力和条件,但以蔡京为首的文官集团对他的合作和支持态度,亦居功甚伟,否则他断无可能一路走来这般顺畅,总得多费些周折。
李清照也曾听蔡颖说起她夫妇俩的前后因果,每常为之叹息流泪,今日得能听见高强说及此事,又是一种感受,当下也不插嘴,只是静静地听高强解说。“……如此这般,我自以蔡相年高,不欲他再度入相,因此便不肯相助,我夫妻之嫌隙由此而生,而后我步步高升,蔡相却沉沦不起,再难入政府,我夫妻间的嫌隙便亦日渐增大,直至那日大相国寺我遇刺遭险,竟是出自家岳的手笔,颖儿自觉愧对于我,这才自请出居二龙山。”
想及当日蔡颖的泪水和憾恨,高强纵使心中无愧,那毕竟是同床共枕的亲近之人,又岂能无动于衷?无情未必真豪杰啊……“李大娘子,此中因果,我不避家丑外扬,已尽说与你知。似此,你道我夫妻尚有再聚之日否?”
他地唏嘘感慨,李清照全然看在眼里,一代才女自是心思细腻之极,又兼自身遭际颇有有相通之处,对此直是感同身受,眼眶也不禁红了:“相公,实不相瞒,蔡家妹妹亦曾将个中因果说与妾身,今日相公谈及此事,虽不曾流泪,然一股怅惘之意,与蔡家妹妹并无二致。妾身正因这一节,才以为相公与蔡妹妹当有再聚之日,以相公之雅量,蔡妹妹之锦心绣口,岂无计自脱此境?”
雅量?高强又是苦笑:“李大娘子,你既知个中因果,亦当知晓颖儿对我的心结何在,只怕直到今日,她心中仍旧是以为我对不起她蔡家,这一节若不能开释,她又岂能回头?难道要我去向她低头,认作自己背恩负义,与赵挺之、张康国等一丘之貉?断断不成!”赵挺之,张康国。都是因缘蔡京而得以擢升的。一旦得势之后却又反过来排挤蔡京不遗余力,只不过他们最终都被蔡京收拾掉了而已,蔡颖之所以分外不能忍受高强如此对待蔡京,与这些人的作为也大有关联。
见话题触及了症结所在,李清照也正色道:“我观相公平生词章行事,少年时无赖之行且不去说,自成人后却皆是堂堂正正,岂难道独独对此事不能正心?愿闻其详!”
这个事,叫我怎么说么……高强看看李清照。这个半生波折、遭际不幸的一代才女,却能始终保持着内心的正直和纯净,一双凝视着自己的眸子清澈如水,照得见人内心最隐秘的角落。心中忽然有些感动,一股想要倾诉,想要释放的冲动在心底油然而生。
来到这个千年之前的时代,他的内心一直都有一块角落是对外封闭地,无人能够踏进,也无人能够分享,甚至是本该最了解他的枕边人,亦是由于无法理解他心里的这个秘密,最终与他走上了歧路。在高强的心中,怎能不对此郁积憾恨?然而,这一种心绪却又委实不足为外人道,谁能了解,谁能相信?
“李大娘子,我当日为平梁山寇,在大名府练军之时,填了一阙满江红,不知娘子可曾听闻?”
李清照见他忽然换了话题,虽然有些不解,却能看出高强此际的状况迥异平常,那是一种极少在男人身上出现的,包含着最大诚意的倾诉状态,李清照身为一个已嫁的妇人,又是绝顶的冰雪聪明,怎会看不出来这状态的难得?不经意间,心底竟有些动荡不宁,那心绪真好似一池春水,被春风吹起了丝丝涟漪来。当下并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只牢牢盯在高强的脸上。
当日汴京初会李清照,给高强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这一双与众不同的双眸,即便在千百人中,这一对眼眸亦是难掩其光芒,那一种澄清和宁静,偏又充满了对生命的热爱,叫高强只是这般与她对望,便会生出无言的感动来。“这一阙满江红,道尽我生平之志,什么仕途得意,什么青云直上,什么富可敌国,什么权倾朝野,我全然都没有放在心上!但为了收复燕云,恢复我汉家故地,保我大宋百年平安,保我爹爹,我的妻儿,我的亲朋平安喜乐,我高强的面前不容有任何阻拦!这一件事,我绝对没有作错!”
说着,高强的情绪也不由得激动了起来,这一番话藏在他心中,从来不曾对人说起,旁人不足与闻,而他府中的妾侍如师师、右京等,又全不管他在外面作些什么,小环和金芝原本与蔡颖结好的,更是连问都不敢问,精神上和他完全无法对等。高衙内如今虽然位高权重,天下瞩目,然而身边真正能说说体己话,尤其是这样关系到内心情感的体己话的人,能让他这样放松的对话的人,竟是只有眼前这一个人!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咀嚼着满江红中的词句,李清照凝视着高强的双眼,想想他写出的那些章句,想想他做过的那些事功,再想想他平生做事时能为他人着想的种种细微处,象这样的一个人,又是这样的家世和圣眷,功名利禄虽然是旁人热中之物,对他却是唾手可得,若说他不是胸怀大志,视功名如粪土之人,焉得到此境地?是这样的一个人,又是这样襟怀坦白地对我,我又怎能负了他!几乎不用思索,李清照便轻轻点了点头道:“相公,妾身信你不疑。”
“你信我?你真的信我!”刚才的激动只是一时,高强业已憋了满肚子话要说,什么蔡京的执政风格难得众心,什么新旧两党的党争只会造成无益的内耗,什么蔡家子弟的挚肘会使他难以尽情施展,大宋的政坛需要迈向超越党争的新时代,以全新的思维来迎接如今的大变局……但这些话都没有说出口,确切的说是完全不需要说,李清照只是这样的轻轻一句,高强这满肚子的话竟显得全然多余了!
你不必解释了,我信你。
简单吗?很简单,就是这么一句话而已。可是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需要付出这样的代价,需要经历怎样的历练,需要两两个人彼此怎样的付出和相得,才能得到?
高强握了握拳头,在半空中抖了抖,用力捏紧随即又放开。望着李清照的眼光已是充满了感激,想要伸出手去握一握她的手,却又觉得不大妥当。这是什么时代?忙又收了回来,起身整了整衣襟,恭恭敬敬地向李清照行了一礼。
他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