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收复燕云之后,群臣业已拍过一次马屁,要给他上尊号。赵佶当时就已经是心痒难搔,不过本朝皇帝还没有生前受尊号的先例,即便是仁宗皇帝,也是一般,赵佶再大终究不敢大过祖宗去,因此当时是捏着鼻子推辞了。
当然这种谦逊的美德也得到了大臣们的一致褒扬,可是在赵佶心中,他却着实是想有人能拍一记令自己舒服无比的马屁的。
现今燕青在朝堂上这么一亮宝。赵佶心里顿时就起意了。但凡学过儒家典籍的,上古三王是必修课,元圭这名字还真不陌生,尚书中有舜典,写明了帝舜赐元圭予大禹,用以表彰他治水之功。倘若这元圭果真能认定是大禹之宝,那么此宝非人力所为,殆天授也,赵佶受之正是顺天应人,无需顾忌,也不用给祖宗面子了。祖宗面子再大,大不过三王和天意吧?可以说,在见到这块玉圭的第一刻起,赵佶就已经下定决心,这东西朕要了!
高强站在左班首,看到赵佶的眼神死死盯在那块玉圭上时,已知自己所谋必成。按照历史上的记载,徽宗朝确实有上元圭这档子事,其时乃是政和二年,主事者乃是蔡京。然而自他登朝以来,政和年间的朝堂格局早已大变,蔡京当时已经被贬出京,这元圭自然也就没人献上了。
今番高强想要让燕青上位。最快的办法就是立一个大大的功劳,而对于赵佶这种皇帝来说,最大的功劳不是安邦定国,而是能顺他的心意,你让他爽了,他就会让你爽。于是便命燕青去翻实录,果然发觉政和二年河东路有民王景文献玉圭,只不过当时没人借题发挥,也没当回事,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了下来。可怜那王景文带着在汴梁一住几年,无人闻问,连回乡的盘缠都没有,抱着一块玉圭吃也不能吃,喝也不能喝,连典当都不敢,万一哪天朝廷想起这档子事来,又要纳宝了呢?虽不比春秋时卞和献宝的苦楚,这几年的日子也够难熬的。
燕青访明确有其事之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人挖了出来,一看玉圭果然在,不由得大为钦佩高强的记忆力,当即回家去翻古书,作了几天功夫,自觉万无一失了,这才领了王景文前来献宝。
当时赵佶取过元圭来,只在那里翻来覆去的看,口中啧啧赞叹,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他这般作态,自然是想要有眼光的大臣看出他的心意,跳出来支持燕青,将这块也不晓得什么来历的玉圭验明正身,一口咬定就是大禹元圭。
从来皇帝的身边,都不会缺少善伺人主心意的大臣,明君身边有直臣,昏君身边有佞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也。而佞臣之中,则又以宦寺居首,于是亲王班后面登时跳出一位,乃是千古之下头一位封王的宦官,童贯童大王是也。
“陛下仁孝爱民,威及敌国,文治武功皆为人主之范,人言天子受命于天,故而降下这等宝物,乃是上天眷顾陛下之意。”同样是太监,童贯和梁师成就不同,他素来是在军中,说话自然不会文绉绉,更不懂得引用经典。然而话虽然浅薄,这马屁却拍的恰是痒处,赵佶一笑,还要装作谦虚:“卿家之誉朕也过矣!如何当得?”
这么一作态,是个有眼睛地人都能看出赵佶的心意来了,当下郑居中等大臣亦纷纷叫好不迭,一个个在那里大拍马屁,不一会就把赵佶升格为能与大禹相提并论的圣王了。
梁士杰看着这般景象,后脊梁却一阵阵的发冷。何故?这种手法,对于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平生所见的大臣之中,最善于用祥瑞来媚惑君王者,非蔡京莫属!联想到新近耳朵里灌进来的流言,还有燕青出仕的经历,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浮上心头:难道说,此事乃是出自蔡京的授意,燕青为之?
单单是燕青的话,他还不大放在心上,但是加入蔡京的话,那形势就完全两样了,平心而论,即便是在现在,他已经作了六年右相的情况下,蔡京在士林中的声望依旧在他之上,倘若蔡京当真能复出执政。这左相之位多半还是非他莫属。无他,资历老尔,丈人和女婿,先天上的优势啊!
想想政和三年蔡京进京献哲宗实录时,朝野人人都以为蔡京必相,然而玉清楼鹿鸣宴上,竟尔峰回路转,蔡京不但不得为相,相反是气急呕血,最终是灰溜溜地回到了杭州去养老了。这中间的转折,别人或许不了解,他梁士杰却看得分明,若不是高强从中动了手脚,蔡攸为何会气急败坏,出到派人刺杀这种下策?
“倘若这玉圭真是出自泰山授意,高强此子素来深知泰山为人,我既然能有此疑窦,他必定也能看的出蹊跷,却不知他如何应对?”梁士杰心中狐疑。一时拿不定主意,不晓得该不该迎合,只把眼睛向对面,去看高强的反应。
却见高强亦正把眼光向他这里望过来,二人目光恰好对上,梁士杰有些心虚,下意识地就想把眼光移开,想想又觉得不对,这不是更显得心虚了么?然而与高强对视片刻,他又有些后悔了,这么大眼瞪小眼的,算哪回事!
高强业已收到了叶梦得的反馈,知道梁士杰对自己的表态,且不论他本心究竟如何,起码说明目前他还没有正面挑战自己的打算。这也正符合他之前对于梁士杰心理的揣测,此人虽然数年来为相,然而事权却被高强的枢密院抢去许多,高强手中有平燕这杆大旗扛着,他自然是争竞不过,而且政事有许多都得依赖高强的钱庄和博览会等机构策应,方可推行无碍,这右相当的是缚手缚脚,任谁心里都得有些想法。争权争权,这权力原本就是争出来的,不是谁能给予谁的。
然而现今摆在梁士杰面前最大的目标,并不是从高强和枢密院那里夺回部分权力,而是对于即将空出的左相之位的觊觎,在这左相之争尘埃落定之前,梁士杰根本就不会和高强拉开架势抢权,否则不是被旁人渔翁得利?横竖高强现今是高处不胜寒,等他当上左相之后,大把机会来对付高强。
“梁士杰啊梁士杰,想不到吧,这一计对于旁人算不得什么,但你心中最惧者乃是蔡京复出,此计就正中你的要害,看你疑心生出多少暗鬼来!”高强心中偷笑,蓦地收回眼光,出班向上奏道:“陛下,臣不识古物,却有一事不解,不知燕起居何以认定此物便是大禹元圭,有何凭据?”
大宋朝的官员们大抵没有听过安徒生童话,不会知道皇帝的新衣这个典故,然而现今这局面就很有点象某个小孩子童言无忌,刚才那些拍马屁的人一时间都不晓得如何继续,心里都在那里后悔,我怎么没有先问问这个问题呢?光顾着拍马屁了!
赵佶也是一时语塞,儒家典籍中记载上古事迹最多者,主要是尚书,其中有尧典,有舜典,也曾说及赐予大禹元圭之事。但是仔细回想一下就会发觉,其实尚书中压根就没载明这元圭是什么材料,什么形制,虽说这元圭抓在手里很舒服,看样子算是一件宝物,可燕青凭什么就一口咬定它是元圭呢?
燕青不慌不忙向上奏道:“陛下,臣翻阅经典,确乎不见元圭形制,然而此圭迥非常玉可比,顾臣考较典籍,虑其大义。昔大禹治水,开九山,疏九河,定九州,功莫大焉。故而帝舜赐予元圭,以彰其功,且以天意归之,故有禅让之事,此元圭者,便是大禹受天命之凭据,故而其形制皆合古意。”
他走上两步,指着赵佶手中的玉圭道:“陛下请看,这玉圭上方尖圆,代表天,下方平,代表地。其色玄而赤者,天之色也,岂不闻天玄地黄?而此圭长一尺两寸,两旁排列十二山,又是帝尧首建天下十二州之意……”
“且慢!”高强截入,不解道:“只说是大禹元圭,何以其形制乃是以帝尧行止而定?适才又说大禹定天下为九州?”
燕青复笑道:“枢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物乃是帝舜传于大禹,自然不是大禹所制,而帝舜承帝尧之道,岂可不以帝尧之数,而反去记大禹之功?此亦二帝善体天道,能知天意,故而能将此物传承大禹,卒成大业之故。
这等话语,就好象后代的导游解说词一样,明明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偏要说它是什么金猴三打白骨精,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这一角是猴子屁股,那一根是金箍棒,下面三个石头依次是白骨精变的老头老太小媳妇云云。总之是不说不象,越说越象,何况大家心知肚明,这种马屁是要拍的,但是也要拍的有水准,道理都说不圆的话,岂不是贻笑天下人?
眼见燕青说得头头是道,赵佶龙颜大悦,高强心知火候已到,用不着再作捧哏了,忙向上称贺道:“燕起居博学强记,所论极是。如此说来,此物毕竟非元圭莫属。此物数千年方得一出,恐是大禹所定九州中。幽州二百年来沦落夷狄,有伤大禹圣德,今陛下奋发英武,克取十六州,全我汉家故地,足见陛下德配天地,寰宇无比,故而上天眷顾降下此宝,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赵佶闻言大喜,笑道:“虽是天意,亦赖卿家等将士用命方得,朕何德之有?”
这等君臣相互拍马屁,形势登时分明,朝臣们至此再无疑虑,纷纷出班向赵佶道贺,一时间马屁与谀词齐飞,口水共脸皮一色,赵佶口中谦逊,手中却把那块玉圭抓得紧紧。
梁士杰从旁看时,心中大为惊讶,高强居然如此赞成其事,难道说自己判断有误,这件事并不是出自蔡京的授意?他一面亦向赵佶称贺,一面肚里飞快盘算:现今这元圭献宝已成定局,燕青原本已有圣眷,现今更加是要飞黄腾达。这件事倘若是蔡京授意他所为,恐怕是想要让他自己升官,而后相机在赵佶面前进言,引进蔡京入京秉政,如此看来,燕青便是蔡京的一个要害棋子,须得想办法拉拢过来才好。
若是判断失误,此事乃是燕青自己所为,那么此人之善于迎合赵佶处,实不在蔡京之下,偏生又是这般得宠,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自己何不设法招揽于他?一想通此节,梁士杰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高强早已作如是想,故而出班来凑了个趣,大抵是想要和燕青重归于好吧?好不狡猾!
梁士杰亦非常人,当机立断,便向上奏道:“陛下,地出至宝,天降祥瑞,此乃天意眷顾陛下,当择吉日告天地社稷宗庙,而后具大礼,于明堂受之,以示陛下体敬天地之诚。至于天假民王景文,及燕起居引进之功,皆当破格封赏,臣以为民王景文可着即授官大夫,而燕起居博雅君子,善识古物礼制,甚堪嘉赏,可令入学士院为词臣,庶几随侍帝侧,掌宸翰之要。”
所谓词臣者,便是翰林学士的别称,不但官高,而且位尊,等闲人一辈子也难做到这等位置,梁士杰把出这等重赏来,自谓不可曰不厚,想来蔡京纵使能提拔燕青,也不过如此罢?而给予王景文重赏,却是有心要遮他的口,梁士杰久历宦海,深知其中险恶,任何一件大事都有可能被人当作话柄,来对付政敌。这王景文样貌甚是落魄,倘若被人收买了,有心攀诬,说出什么话语来,他执掌中书这几年,凡事几乎都能扯到他头上,岂可不防?
下朝之后,梁士杰得知这王景文居然是四年前就已经入朝献宝了,登时大为庆幸,还好自己见机的早,主动建议给他一个大大的官职,算是封住了他的口,否则一旦这事被人牵出来,就算不怪罪他,这不识天意、不可为圣君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