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世,自有两般遭际,一者如雨打浮萍,一者如山巅青松,你道那一般是好?”
李清照片刻间已明其意,叹道:“相公持身甚正。公忠体国,妾岂有不知之理?若论相公人品,自可比山炭青松,然而俗世往来风雨,却偏偏要你作那浮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相公多历世情,谅来不必妾身谏言。”
高强轻轻摇头,微微笑道:“大事了后,我自要退隐林泉。此乃我平生宿愿,姐姐亦深知。然而纵然要退,却不是这般退法。”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去,望着天上明月当空,仿佛在自言自语:“数年以来,北事悉操于我手,余人多因我而进。倘若我避过此难,让宗泽等人蒙其冤,朝廷不论以谁人接替枢府,势必要一反前政,尤其辽东之政必定大坏。那辽东三十万户百姓,七万雄兵,原本孤悬海外已是难制,我用了多少心血,方才收得他人心向宋,若被一般不明辽东内情者随意妄为,弄得人心大坏,我恐辽东数年之内,便非我大宋所有。此地实要害之地,我大宋之能制衡北地二虏者皆在于此,一旦失却,便只能坐视北地二虏争胜,无论谁胜谁负,定然大举来攻我大宋,北疆从此数十年无有宁日,兵民千百万转死沟整……”
他转过身来,脸上尽是苦笑:“姐姐,你道我如今可退得么?”
李清照虽然不懂边事,但她对于高强极是敬服,见高强说话时这般推心置腹,也晓得个中轻重,遂蹙起眉头道:”然则诸位台端蓄谋已久,谅必计议周详,相公仓促之间若要应付,只怕不易。”
高强缓缓点头,眼睛往下看着地上那张纸,忽地想起一事,脱口道:“姐姐,御史台若要参我,必定慎重其事,刘公却如何得知此事端详?”刘正夫归朝之后,赵佶虽然甚是喜欢,却没有即刻委以重任,他基本上还是处于半赋闲的状态,而大宋御史台乃是最高级别的监察机构,高强又是当今最重量级的朝臣之一,御史台想要参他,不啻是一场波及整个大宋官场的大动荡,必定要谨慎机密,为何刘正夫竟会事先得到的风声,而且知道得如此详细?
只是他说出这句话后,便有些后悔,这么说来,分明是有怀疑刘正夫之意了,此人乃是李清照的舅父,也是她娘家最大的亲人,这等话怎么好当着李清照的面说?
哪晓得李清照想都不想,便即摇头道:“舅父为免嫌疑,不曾亲身来会,只命人往妾身的金石斋去下书,来人并不曾说及备细,故而妾身不知舅父何由得知此事。”
高强一怔,随即心中欢喜不尽。适才的那一刹那,他心中腾地便起了一阵乌云,倘若这件事果真有刘正夫参与其中,扮演了什么不光彩的角色,那么岂不是要在他和李清照之间又产生嫌隙?如今李清照答应的这般爽快,又没半点掩饰词气,显然是心怀坦白,连半点避嫌疑的意思都没有,错非是全心与他站在同一立场上,决计不能到此。
他心中这一转折,忽然间肩头的担子却觉得轻了些,方笑道:“是我差了,此等机密大事,仓促间亦无从验证,舅父暗中传讯要我先退避一时,亦是好意。只是我却不能行此自了之事,置宗宣抚以下诸位参议、花节度以下辽东将士于何地?说不得,今番亦只得与诸位台端周旋一场罢了!”
李清照望着高强,渐渐也露出一丝微笑,那双本已亮如晨星般的眸子,如今正映照着窗外的星光:“相公既然决意如此,妾身亦无复多言,明日自当遣人去谢过舅父,此身只与相公同进退便是。”
高强大笑,拍案而起道:“痛快,痛快!人言台谏乃是国家元气所在,某在士大夫眼中只是幸臣一名,来日却要教庙堂诸公看看,今日我大宋之元气,却在于本衙内肩头!”
他望着李清照那双明亮的星眸,一腔豪气充塞胸臆,身边有这样的红颜知己,天下何处不可去得?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三三章
御史台之设自秦汉时便有,其后沿革不常,大宋建立以来,御史台始而虚设,后来到仁宗时将台谏分开,且任官者为天子亲擢,宰相不能参与其中,遂成为天子制约百官臣僚的耳目,对于上下大小事端皆有监察权,甚至许以风闻言事,也就是没有凭据也可以参劾,故而有“宋之立国,元气实在于台谏”的说法。
然而既然身为臣僚中的一个部分,御史台的官员不可避免地也渐渐与整个大宋文官系统合而为一,更因为其参劾言事的特殊权利,成为党争的重要战场,自熙丰以来历次官场争斗,御史台鲜有不参与其中者。且当熙丰之时,大臣蔡确自言官起家,屡兴大狱夺人之位,竟从监察御史里行直蹿升到宰相高位,无疑又给诸位求进的官僚们树立了一个极好的典范。
等到蔡京上台之后,党争愈演愈烈,御史台遂成为蔡京必得之地,仗着他宦海沉浮多年,门生故旧甚多,于是汲引党羽分布要津,这御史台也成为了蔡京手中的工具,用来对付政敌是得心应手。当然这块地方是要害,蔡京虽然厉害也不能一手遮天,况且他所提拔起来的人反过来对付他的也不止赵挺之、张康国这么几个人,于是蔡京自己也两次被御史台的官员弹劾下台,其间弹劾蔡京最力的张克公,便以此跻身宰执班中。
然而自此以后,在高强的暗中纠合之下,左相何执中、右相梁士杰、尚书左丞郑居中外加枢密院的高强,这几个大臣联成一气,又有宦官中的强者童贯和梁师成参与其中,这个集团的实力强大无比,什么御史台都要靠边站,政和年间的朝廷局势稳如泰山,高强和童贯之所以能顺利收复燕云,这种内部安定的局面其实也帮了很大的忙。政治平衡一旦形成,哪怕是当事人自己想要打破,也非轻易能够办到,然而随着平燕战事的成功结束,童贯以宦官封王,淡出了外朝政坛,只剩下些宫中的影响力,高强的地位则再次跃升,其权位直逼当朝宰相。再加上左相何执中病逝,一张桌子的四只脚中三只不平,朝堂上的这种均衡便无可避免地被打破了。
乱世见英雄,其实做官也是一样,上面的人要是铁板一块,下面的人如何上位?因此自打高强平燕回京以后,大宋朝野不安分的气息就越来越浓厚,只是其间诸事纷出,首先是何执中老而不死,而后燕青异军突起,又有元圭出土,大大分散了朝野的注意力,是以种种明枪暗箭还只是引而不发。直到何执中病逝以后,辽东纳土称臣。遂成为一个有力的导火索。
“衙内,今番台端有意弹劾宗宣抚,其实意在衙内,而意在衙内,又势必将引起朝堂的又一番升黜。以小乙之见,政和年间的政局至此已是不得不变。”既知被参在即,高强自然要有个应变的策略,故而连夜召集燕青、许贯忠、石秀三个心腹之人商议。
高强叹道:“我岂不知?只是我年未满三旬,已然身居枢府,权侔宰相。外有平燕之功,内有理财之名,你说我还图什么?什么人想要上位,自去上便是,本衙内只待收了辽东,给花荣、史文恭他们一个正果,那便可以放心归隐,谁想如今事故频发,欲退不能?”
对于高强来说,如今的局面确实有些被动。他并不是没有预料到自己将要遭到弹劾,成为朝堂重建平衡过程中的牺牲品,不过他原本就不是想要在官场中混迹一辈子的人,眼见燕云已经恢复,早就想见好就收,故而之前请安道全为何执中延寿,又一手捧上燕青来,无非是想要把水搅浑,自己好趁机在枢密使这个位子上多待些时候,把辽东众人安置妥帖了,那就了无牵挂,可以挥一挥袖子,不带走一片云彩了。
原本他的时间计算的也还恰当,原本有可能在平燕凯旋以后就爆发出来的朝堂动荡,却直拖到此时才开始,给了他充分的时间来规复辽东,是以对于预计将要来临的针对自己的弹劾,高强其实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左右凭他的功劳,以及赵佶对他的圣眷,就算去位也不会落什么罪愆。这当然还是托了大宋朝不杀士大夫国策的功劳,若是在明朝这种专门会虐杀功臣的破朝代,高强恐怕宁可造反也不会自废武功,熊廷弼、于谦,那是活生生的例子!
然而事与愿违,辽东甫一内附,立时带来了新的问题,一个处理不好的话,大宋极有可能陷入和历史上的大明朝相似的境地,要知道现今的女真国,那可是完全不逊色于历史上的后金。单单是外事的话,那还罢了,好歹这大宋朝的天也不是他高强一个人顶着——但若是象这样被弹劾下来,宗泽、花荣等现今的辽东上下将帅势必要来一个大换班,放在现今女真虎视眈眈的时候,这不等于是授人以柄么?
燕青亦苦笑道:“朝臣但知己事,鲜有能胸怀天下者,这也是无可如何。为今之计,须得先定进退之策才好。”
许贯忠接口道:“不错,衙内虽早有退意,我等数人志亦不在朝堂,故而均乐于赞成,横竖这博览会、钱庄、应奉局并秀字堂几处,皆已养成气候,纵使衙内离开枢府,亦无损分毫。然而诚如衙内所言,退是退得,却不能如此退法,若是要惹得辽东大乱,他日若要再行安定,非数十万众不可,甚或衙内十年之功,亦将毁于一旦,此诚可惧也!”
十年之功,毁于一旦!高强倒吸一口凉气,看许贯忠的眼神都有点变,这是什么话?这是当年岳飞北伐,被十二道金字牌招还时的愤然之语!要真是落到这样下场的话,高强真不晓得自己会作出什么样的事来。
石秀纵横江湖,现今其地盘又延伸到了燕京,历来是杀伐决断,从不迟疑。眼见高强色变,他虽说对于这等文官政争不大了了,但是大关节的轻重也不含糊,当即将剑眉一挑,冷笑道:“区区腐儒,弄权败事!衙内,他们既以辽东为词,小人之意,何妨便挟辽东以自重,先令宗宣抚那里与女真开起兵来,只须将罪由归在女真那方,朝廷纵然有意裁制,却也不能阵前换将。那时节自然亦要衙内坐镇中枢策应辽东战事,不妨便寻个岔子,将这些腐儒统统赶到辽东去从军,一发都用军法砍了,自然天下太平。”
高强每次找石秀来议事,其实未必指望他能出什么巧主意,这位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大和最老资格的黑帮头子,其思路完全是黑社会做派,动不动就玩肉体毁灭的。不过他自身不在朝廷,又不是士大夫出身,许多时候其思路能及高强等人所不能。有他在旁,可收他山之石的功效。
譬如现今的提案,那就是一味不折不扣的猛药。认真分析起来,眼下这办法还真是可行。反正辽东有兵有粮,和女真的关系也紧张起来,要打也是一句话的事。然而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可以瞒过所有人的,高强如果真这么干的话,一个拥兵自重挟制朝廷的罪名是脱不掉的,哪怕他现今确实能让朝廷投鼠忌器,然而一旦事态缓和下来,朝廷秋后算帐的话,高强的日子也好过不了。
许贯忠便皱眉道:“石三郎所言,亦不为无理。然而似此拥兵自重,一旦开了头,便无有了局,其势势必如唐季藩镇一般,渐成割据之势,此岂衙内之所为哉?况且辽东孤悬海外,两百年来不通中国,一旦就此割据,则二十年后必非中国所有。其不沦于夷狄者几希!且论今日之局面,尚未至此不可收拾之境地,故而愚意三郎此策不妨姑且存之。”
高强连连点头,他也是这般想法,纵然他能跑到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