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不仁无义,也不知羞?”
斗嘴皮子的功夫,十个娄室也比不过高强,何况阿骨打亲征败绩,说破大天也是丑事一桩,女真人不懂中原史官的那些春秋笔法,皇帝被捉不叫被捉,叫做什么“北狩”“播迁”,打输便打输了。当时默然片晌,方道:“你大宋兵强,我已见了来,只是我兵亦不弱,况且我国中林木茂密,外人不识道路,纵有百万兵亦不得入内,你大宋终究奈何我家不得。”
改耍无赖了?好极,不外乎这些招数,本衙内史书上见得多了。高强大笑,向左右道:“你等听这话可好笑么?说什么外人不识道路,莫非我这十年来百余商队往返南北之间,都是闭目而行的不成?又说什么林木茂密,一座山上至多万棵树木,我这里十万大军,人手一柄斧锯,至多一个月,砍树也砍到你家帐去也!”左右诸将识得凑趣,一起跟着大笑起来。
高强这砍树的话却不是原创,乃是从明代的某本笔记上读到,建州某酋与明朝官员的对话实录。现代人看上去或许可笑,然而对于铁器奇缺、生产技术落后的女真人来说,铁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和兵器划上等号的,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在生产中大规模运用铁器是什么概念。明代的建州已经是较为开化的部族了,尚且如此,这时代的女真人刚刚自蛮荒中崛起,还没有接触到多少中原文明,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娄室虽是女真人中的多智之人,碍于见识有限,也只隐隐觉得高强是在唬他,却想不出其中奥秘,当下仍旧沉默不语。
只是几个回合下来,此时娄室的沉默和适才又不相同,少了几分刚强,多了几分无奈。高强哪还不看的分明?当即笑道:“娄室孛堇,本帅十年前便曾到了你家族帐中,听说贵国立国之后,兴建会宁府为国都,占尽北土繁华。如今本帅既至黄龙府,往彼不过区区二百余里,少不得要前去见识见识,只少了个引荐之人,孛堇可愿为我带讯?”
娄室猛的抬头,喝道:“高强,你杀了我便是,想我为你带路,却是休想!”
“慢来,慢来!”高强笑得越发欢畅了:“听说贵国新立了狼主,本帅无缘识荆,故而想借娄室孛堇之口,为贵国狼主带个讯息,请他洒扫会宁府庭除,以备本帅驾临观光而已,怎说到杀头?孛堇若肯时,本帅这便命人为孛堇松绑,过得数日,便遣孛堇归还国中,非但不伤孛堇一根汗毛,临行尚有些礼物相送。孛堇意下如何?”
若娄室是那一味桀骜强悍之辈,这时自然仍旧不改初衷,惟求一死而已。偏生他既与粘罕、兀室为友,所谓物以类聚,亦是一般儿胸怀大志、饶有谋略之人,倘若听说有求生之道,怎不为之心动?况且如今金国有累卵之危,娄室慨然以国家为己任,以自己有用之身,更加不肯轻易就死。只是高强这话头不是好接的,被俘纵归也不是好耍的。娄室抬起头来,盯着高强的双眼,想要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些许端倪来。无奈看了片刻,只看见高强呲着牙,一脸欠扁地笑,余外丝毫不得要领,只得出言试探:“你这厮使诈,要遣兵蹑我之后,以探我过混同江至国中之路,我却不来上当。”
“区区混同江而已,我军大海也过来了,哪里还将这等江河放在心上?”高强仰天大笑,其实渡海和渡江是完全不同的技术工程,这就不足为娄室这等外人道了。“况且本帅要到你家族帐中,自有引路之人,不劳孛堇牵记也。只我中华上国,素来礼义为先,本帅不欲作那不速之客,方须孛堇作个引荐之人而已,别无他意,别无他意!”
他越是笑得欢,说的诚恳,娄室心里越发不知深浅,心道:“坏我大金好事,皆是你这厮所为,我还能信你么?你越是说别无他意,这其中越是有许多他意,有大大的他意!”
只是究竟有什么他意,却还一时猜想不透,娄室反复咀嚼高强的说话,猛然心里一惊:“他那苏定等商伙,目下皆在我家国中被圈禁,却说自有引路之人,是何道理?遮莫我国中已然有了奸细?”
娄室心中明白,目下宋军势大,高丽又乘机来攻,金国有许多部落都已生了怯意,吴乞买等人忙于镇服国中诸部,连出兵都有所不能,他之所以舍身死守黄龙府,亦是想要拖延时间,将宋军进兵的步伐拖延到冬季来临,已是金国现今唯一的生机。要知道金国素来贫困,好容易这两年连战连胜,大批钱粮和奴婢被掳掠到国中会宁府去,倘若金国被宋军逼得要迁徙离开故地,这些东西可来不及带走,宋军只要抢了这些去,单单这个冬天就能饿死无数女真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五六月间宋军就杀过混同江,进兵来流水的话,对于金国的打击不啻伤筋动骨。若单单是有人作宋军的向导,那还罢了,就怕是国中有那新降的部落生了异心,暗中交接宋人,将高强这十万大军悄无声息地引到金国国中,那便大事去矣!
娄室反复寻思,惊疑不定,实难料高强的深浅,只是想:“若果真如此,不可不防,我当设法探出些虚实来。趁着他有意将我放还,便将消息传与狼主知晓。”
心中思虑已定,便点头道:“高强,你这般说来,却也有理,若真要我为你送信,何不松了捆缚,将些酒肉来我吃?”
高强大喜,忙吩咐左右松绑,搬张凳子与娄室坐了,又命人上了一壶酒一盘肉。娄室左手酒壶右手抓肉,吃得畅快淋漓,须臾便尽。用袖子一抹嘴角,便向高强道:“既蒙不杀之恩,复赐我酒肉,我自当为你效劳,有何说话,便请吩咐。”
高强笑道:“何必急于一时?如今黄龙府城中尚有数千金兵不服,此皆金国勇士也,我为这数千条性命计,亦不欲多伤我士卒,孛堇若能将之劝服,我亦当好生相待,日后我两家若能止息干戈,仍将他们放还国中,得与妻子亲族相聚,岂不强似在此枉送性命?”
娄室哼了一声,道:“我受你酒肉,只为替你传讯,却不是愿意降你,岂会为你招降我家兵士?此话再也休提!”
高强叹了一声,这一声倒真是实心实意:“一时意气之争,苦苍生乃尔,何苦来由?既是孛堇执迷不悟,我亦无法可想,待黄龙府中战事了当,方可遣孛堇归朝去也,也好将此间数千金国将士的下落报于国中知晓。今夜便请孛堇权且在我营中安歇。”
娄室面上不服,想到自己的儿子尚在城中,心里犹如刀割一般难受。只是要他为了自己的儿子,便屈膝降宋却是万难,当下大步出外,更不回顾。自有牛皋安排人手将他看管。
此人既去,史文恭便上前道:“相公,若为了城中那些金国残兵,来日末将率军去一一扫荡了便是,何必与这等蛮人费许多唇舌?还与他酒肉吃,这般好生款待,亦不得他一句好言语,末将见了,煞是为相公不直。”
高强望望左右,见诸将亦大多不解,笑道:“此人我自有用,却不在今日。列公今日战阵辛苦,来日尚有残敌待扫,这便散了回去歇息罢!若误了明日点卯,本帅可不容情!”
诸将轰然应诺,鱼贯便出,更无人会多嘴问那一句:“相公毕竟何用此人?”
待诸将去尽,陈规独留,向高强笑道:“相公之意,我已知矣,只是观此人尚有谋略,恐未易轻取吧!”
高强笑道:“我知此事须瞒不过你!不怕他有谋略,有谋略者便会多疑,其言亦会受金国君臣重视,倘能借他之口,令金国上下对那萧干生疑,方显我的手段!”原来高强自与陈规一席话,想到要利用萧干来打破金国的避战策略之后,便即想到此节。萧干有心自立,内部条件已经具备了,但在目前的局面下,此人归辽的可能性只怕还要大过归附大宋,因此高强要做的,便是营造外部的局面,使得萧干除了借大宋之力自立之外,更无其他路好走。兵法之中,若要从敌人内部生变,皆称为用间,而其中的反间计,更是千古之下屡用不衰,只是巧妙各有不同而已。三国演义中的蒋干盗书,实属小说家言,却活生生将一个九江名士蒋干,写成了京剧中的白鼻子丑角,可见此计的引人入胜。如今高强所用的,亦是这反间计。所谓反间,乃是令敌之间谍,为我所用之意,其意虽一,手段却千变万化,亦不必定要设计纵之,或使其盗书,或使其凑巧得闻机密。娄室此人在女真人中素有名将之名,对此等人用反间计,火候最是紧要,是以高强只是稍露口风之后,便绝口不提,更不会令娄室有什么机会在宋军营中自由行动。
这一夜娄室身在敌营,虽然并无人来打扰,无奈心中诸般念头纷至沓来,一会想着国中是否已经有人和宋军勾结欲反,一会又想着自己的兄弟子侄多在城中,更有心爱的长子活女,侥幸逃过了日间的雷弹猛轰,却不知明日能活否?偏生这一夜也不安静,城中时有杀声可闻,显然是金兵残部遵照娄室事先的吩咐,以小股部队乘夜出击,进攻城中的宋军。
尽管没有大将指挥,宋军又已将整座城池分割为大小数块,使得金兵无法相互呼应,然而金兵一夜鏖战,杀声始终不息,宋军的掌心雷爆炸声更是清晰可闻,娄室听在耳中,心里真如刀绞一般,每一声爆炸中,又不知倒下了多少金国的勇士?
连日劳累,身上又受了伤,再担了一夜的心事,饶是女真人素耐艰苦,到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娄室亦已憔悴不堪,待高强见到他时,只见此人一夜之间竟似老了几岁一般。
“你心中思虑越多,意志又备受煎熬日益薄弱,怎不中我之计?”
高强心中暗喜,面上却作惋惜之色:“孛堇,今日我军便要大举入城,清剿金兵残部,少不得要请孛堇与我同行,若还见到令郎时,不拘生死,也教你父子见上最后一面吧!”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七七章
清剿黄龙府中金兵残部的战事,并不象高强想象的那般轻松愉快。
金兵昨夜大举出击,由于宋军退保三座城门附近以及内城之中,并未派遣兵力在外城的房舍中驻守,是以天明之际,金兵已经完全占据了外城。
不过此种形式的收复失地,并不能改变双方的态势,天亮之后宋军再次祭出昨日的战法,以木驴和刀车开路,先打通了三座外城门通向内城的道路,而后集中兵力,逐一清理被分割开来的各处金兵。
黄龙府占地颇广,房舍也有几千间,由于北地的气候缘故,大多都结构坚固,有的深宅大院甚至还独立成户。金兵人数虽不及宋军,又被分割开来,不能相互策应,在战斗中处于下风。但仗着对地形的熟悉和顽强坚忍的斗志,仍旧使得宋军的清剿任务进行的缓慢无比,到这日将尽时分,才将南面的半座城池大致扫荡了一圈,杀死和俘获金兵超过千数,加上昨日的战斗斩获,城中原有的不到七千金兵已经只剩下三千不到了——娄室所部共计八千兵,又分了些去把守周围的威州、宾州、祥州等小城,是以也只得这一些兵力。
“相公,金人甚是耐战,非到绝境亦不肯降,纵使我等将娄室等贵人的牌子拿去招抚,也只得这二百余人愿意归顺。”花荣指了指营地中被看管起来的一伙金人,神情颇为无奈。开州之战中,宋军对于金兵根本就不留俘虏,不过在与马扩相谈之后,高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金国这样一个刚刚建立的国家,凝聚力和向心力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大宋相比,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