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前一挥,就放下了。
“漏夜至此,想请教您些问题。”曹丕恭敬地说道,语气却强硬得很。
帐篷里的声音道:“只要不介意小老吃的这些药味,就请进来吧。”
曹丕得了许可,往前走了几步,又左右看了眼,皱眉道:“你们都站远些,不许靠近这帐子三十步。”那些卫兵还要坚持,可曹丕自从回归曹营以后,威势大增,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卫兵们就乖乖退开了。
王越心中一喜,曹丕这时候来,倒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他的位置是在背光处,十分隐秘,那些卫兵退开三十步,几乎不可能发现。于是他挑选了一个好位置,紧贴在帐篷外围,摸出短刀,轻轻在牛皮质地的帐面上划了一个口,朝里望去。
身为当世大侠,王越本来更喜欢光明正大的厮杀,而不是这样鸡鸣狗盗的宵小所为。但他深深知道,两军对垒,与十几个游侠对刺完全是两回事。在战场和敌营之中,任你个人能耐再大,稍有不慎也会万劫不复。
两个人的声音从帐篷的缝隙里传出来,清晰地传入王越的耳朵里。
先是贾诩的声音,不疾不徐,夹杂着些许咳嗽:“夜寒露重,二公子可要小心身体,不要让寒气入体啊。”
“多谢贾将军关心。”这是曹丕的声音,很礼貌,但明显心不在焉。
简单的寒暄过后,曹丕立刻迫不及待地问道:“贾将军,我今日来此,是想有件事要问你。”
“但说不妨。”
“宛城之战,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下绝非是来报仇,只是想弄清楚。”
帐篷里突然没了声音。王越一瞬间几乎以为里面没人了,他把眼睛凑到缝隙处,看到帐篷里烛光摇动,暗灰色的陶药瓮咕嘟嘟地冒着热气。贾诩佝偻着身躯背对自己,而曹丕则站在他面前,瞪大了眼睛,双拳紧握。
“今日您不说出真相,我是不会离开这顶帐子的!”曹丕的声调突然提高。
“二公子,当日各为其主罢了,又何必掀出旧账呢?”
贾诩的语气里全是无奈,他似乎无法承受曹丕的锋芒,向后退了退。曹丕不肯相让,踏步逼前,从腰间抽出一把剑,竟是要逼迫这位曹营炽手可热的重臣。
“您若不说,我就杀了您为我大哥报仇,再去向父亲请罪!”
曹丕手执长剑,脖颈处青筋绽起,如怒龙腾渊,整个人为一股戾气笼罩。王越在外头窥视,不觉暗暗点头。此子果然是王氏快剑的好苗子,多日不见,他比在许都时可更成熟了。
贾诩几乎退无可退,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让人怀疑肝都吐出来了。曹丕却毫不同情,只是冷冷地盯着他。贾诩好不容易咳完了,沙哑着嗓子道:“容老夫喝些药汤……”
“不说个明白,别想吃药!”
曹丕用长剑一挑,那小药瓮被他挑到半空,划过一条弧线,恰好朝着王越藏匿的位置砸来。那小瓮已被烧得滚烫,若被砸中,就算隔着帐布也会被烫个好歹,可如果闪身躲避,说不定会露了行藏。王越心中犹豫了一下,打算屏息宁气,向右边小小地避让半分。
可突然间,多年沙场历练出的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对!
他心念电转之间一咬牙,身形不动,硬是用左臂挨了药瓮一下,登时如万针攒肉。与此同时,“刷”的一声,一道锋锐直直劈开了王越右边的帐布。如果王越向右躲闪的话,那么势必会被这一剑活活劈中。
王越暗叫好险,身形疾退。那剑一劈未中,又追着王越刺了过来,迅如雷电,尽得王氏真传。王越到底是一代宗师,稍微拉开点距离,立刻恢复了从容。他手中铁剑微微一点那剑身,逼它偏离几分,然后问道:“你的剑法是跟谁学的?”
听到这个声音,曹丕手中的长剑一顿,惊骇莫名,招法登时散乱起来。这声音曹丕太熟悉了,它已经在每天的梦魇中回荡了无数遍,几乎是烙入记忆。是那个几乎把自己置于死地的王越,一切梦魇的根源。
曹丕方才刚进帐篷与贾诩没谈几句,贾诩就蘸着水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告诉他有人在外头窥视。曹丕一边假意与贾诩吵翻,一边拔出剑来,挑起药瓮来个声东击西,趁偷窥者躲闪时一剑毙命。曹丕万万没想到,在帐外偷听的人,居然是他。
“啊啊!”曹丕目如赤火,挺剑又刺去,满腔的仇恨霎时宣泄而出。别的场合,他都可以保持镇定,唯独见到王越时,他的理智之坝就会被怒洪冲垮,一泄千里。
可惜曹丕虽然剑意凛然,毕竟火候未到。王越虽然左臂不能运转自如,但右臂足以轻松地夺回先机。不过王越此时并不想着急杀他,只是一招招地缠斗,面色逐渐阴沉下来。
因为他从曹丕的剑法里,想起了一件事。
杨修说过,曹丕是从北边回来的,举发了徐他的真实身份。此时王越看到曹丕的剑法,立刻想到,这两个人之间一定大有渊源。可是,这几年徐他和史阿大部分时间在东山效力,又怎么会和曹操的宝贝儿子扯上关系呢?
王越忽然想起来,蜚先生曾经说过,史、徐二人此前被两个来到袁营的人讨去做随从,然后徐他失踪,而那两个人随后在白马之乱中也不见了,史阿还为了掩护他们而死。
关于那两个人的身份,蜚先生没有多谈,只说是汉室来的使者。但综合目前的情况来看,毫无疑问,曹丕应该就是其中一个。他肯定是改换了名字,在袁绍营里认识了徐他、史阿,还学到了王氏剑法的精髓,然后回来揭穿了徐他的身份。
也就是说,汉室的那两个使者,其中一个是曹操的儿子。
这可太奇怪了,汉室使者前往袁营,显然是商讨反曹之事,为什么曹操的儿子会匿名跟随?除非,那个汉室使者,根本就是曹氏与汉室联手制造出的一个大骗局!是郭嘉为了扭转整个战局而下的一招假棋。
◇◇◇◇
王越不知道汉室在这件事上涉入多深,他对汉室复兴也没特别的兴趣。他只知道一件事,如果任由那个“汉室使者”在袁营活动,足以对袁绍的胜势造成极大的危害。王越如今一门心思想借助袁绍之手,为自己弟弟复仇,自然不能坐视这种事发生。
杨修可没想到,他无心的一句话,居然阴错阳差之间让王越几乎接触到了最隐秘的真相。
王越不想再多做耽搁,他身形轻晃,曹丕一下用力失衡,倒在地上。王越朗声笑道:“光有戾气却无控制,还要多加练习啊。”说罢他单腿一蹬,冲进帐内。
王越打算先杀掉贾诩,然后赶紧返回东山,把刚刚的新发现告诉蜚先生。曹丕大吃一惊,如果让他把贾诩杀了,自己的打算就全落空了。他咬着牙起身扑过去,可哪里来得及。王氏快剑只要半息便可带走一条性命,哪里还等他再回身进帐去救人。
可出乎曹丕意料的是,只听帐内发出一声惨呼,随即王越倒退着跃了出来,胸前一片血肉模糊,无比狼狈。曹丕愣了一下,立刻递剑前刺,“扑哧”一声,一下子恰好洞穿了王越的左腿。
王越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他惊怒之下,出手再无留情,铁剑重重拍在曹丕的小腹上,把他一下子拍飞。这时附近的卫兵也已经赶了过来,围堵过来。王越大吼一声,振剑狂扫,登时扫倒了三四个,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缺口。他趁机一跃,好似一只大鸟般飞过众人头顶,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不多时,远处的阴影中又传来几声惨呼,想来是别处赶来阻截的士兵遭了毒手。
曹丕没想到王越身受重伤,还如此悍勇。他强忍小腹剧痛从地上爬起来,朝帐子走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顶牛皮帐篷先被王越扯开一个小口,又被曹丕劈开一个大口,然后王越突入时又把它撕大了些,使它看上去好似贾诩干瘪的嘴里又掉了一颗牙,滑稽得有些可笑。
曹丕从这个裂口钻进去,第一眼就看到贾诩躺倒在地,老人的右手还紧握着一把匕首,匕首上沾着鲜血。
天下闻名的大侠王越,居然就是被这个老头子用匕首给伤了?
曹丕有点难以置信,可事实摆在眼前。他俯身过去检查,发现贾诩还活着,没有外伤,只是似乎受了什么剧烈刺激昏过去了。他喊了几声名字,老头子眼皮转了转,终究没有醒过来。
一大群面色惊惶的卫士冲进帐篷,把他们两个团团围住。曹公才遭遇过刺杀,现在曹家二公子居然又碰到一次,而且刺客还全身而退,贾将军倒地不起——他们这些负责警卫的人,恐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先去找个医师来。”曹丕淡淡地下达了命令,就手把剑插回剑鞘,也不等医师前来,信步走出帐子。
一出去,他就看到附近营地里的火把一个接一个地点燃,把周围照得如白昼一般,整个营盘都被惊动了,大队人马在军官的喝叱下踏着步点往返奔驰。可王越早已逃走,这些忙乱又有什么用呢?曹丕仰起头,叹了口气,这次被王越搅了局,看来短期内是不方便从贾诩口中问出真相了。
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医师急匆匆钻进帐篷,数十盏蜡烛点起来,立刻灯火通明,能看到里头人影忙乱。贾诩的侧影平稳地躺在榻上,始终一动不动。
贾诩到底用的什么手段击退王越?他到底会不会武功?如果会的话,到底有多厉害?他是真的受创匪浅,还是故意装出来避开曹丕的?他那一身病症到底是真是假?
一直到现在,曹丕才突然发现,自己对贾诩几乎一无所知。那老头子简直就是一潭深不可测的黑水,也许深逾千仞——而他,甚至连潭口都没找见。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二公子,你有何困惑,不妨说与我听听。”
◇◇◇◇
许都。
伏寿坐在寝宫中,专心致志地缝着一件宽襟袍子。白皙的手指带着银针上下翻飞,金黄色的丝线灵巧地穿梭。这件羊毛翻边的长袍看似普通,实则颇有来历,那是寝殿大火那一天她从刘协的身上解下来又披在刘平身上的。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都把味道残留在这件衣物中,成为她在这个冰冷城中唯一的慰藉。
这时宫外传来脚步声,伏寿手一颤,一下走神,银针刺入指头尖。伏寿微微蹙眉,想要把指头含在嘴里吮吸,可她中途停了下来,把指尖上那一簇小血珠抹在了衣袍的衬里。
进宫的人是唐姬,她几乎每天都会来,是极少数几个能进入到寝宫的人。她手里捧着几株药草,一进来就随手搁在了旁边的木桶里。桶里已经积存了不少植株,因为来不及处理开始变黄。
“还没消息?”伏寿头也不抬,继续穿针引线。
唐姬摇摇头,没有说话。伏寿喟叹一声:“没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她略停顿了下,“我现在最怕的是,得到一个确定的消息……”唐姬知道伏寿的心思,她把手搭在皇后的肩上,试图去安慰她。她能感觉到,微微的颤抖从伏寿的肩上传到手掌心。
自从白马城出事以后,伏寿再也没听到过任何消息。无论是郭嘉的靖安曹还是杨修的隐秘势力,都找不到刘平的踪迹。伏寿开始是惶恐,然后担忧得夜夜睡不着,现在反而变得平静,像是一眼即将枯竭的泉水,水面再无半点涟漪。
唐姬对她的这种平静很是担心,她觉得哪怕嚎啕大哭都比这样强。她决心要挑破这个伤口:“如果……嗯,我是说如果真的有不那么好的消息传过来,姐姐你该怎么办?”
伏寿抬起头,眼神飘到一旁的梳妆台上,那里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