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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宠面对卞夫人意外投来的诛心的矛头,没有什么心理准备。他连忙跪倒在地:“未能明察奸凶,致使主公被难。此皆宠之误。”
卞夫人对他的恭顺态度却丝毫不领情,冷笑道:“前几日丕儿骂你,我还好心为你回护。现在回想起来,从放任张绣围司空府开始,你的所作所为就处处针对我们娘儿几个。这一点儿丕儿倒比我们几个大人看得透!”
荀彧大惊,这个指控太严重了,他知道满宠绝非那样的人,连忙起身相劝。卞夫人却不依不饶,目光如刀,直戳向满宠的心窝:“妾身知道这些全是空口无凭,治不了满伯宁的罪过。但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满宠这时候反而从容起来:“臣自入仕以来,一片赤心,不曾有半点迁延。”
“不错,你的忠心确实不曾有半点迁延,”卞夫人怨毒地瞪着他,嘴角牵动,“是从来没对丁夫人迁延过吧,你们到底是同籍的乡亲,对么?”
她这一句话说出来,尚书台里登时满布冰霜,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2
“这五禽戏,可是你杜撰的?”伏寿饶有兴趣地问。此时她在司空府的临时寝殿里跪坐着,让冷寿光给他按着肩膀。
冷寿光恭恭敬敬回答:“不是,我的老师确实有这么一门导引之术。当时我看那赵彦问得尖锐,就随口说出来了。”
“看来你的话还挺可信,暂时唬过那个赵彦了——对了,你回头去跟杨修说一声,让他查查这人的底细。孔少府的门下,怎么会这么冒失?就算他只是有口无心没有图谋,到处跟别人一嚷嚷,这事也会变得不可收拾。”
“臣已经派人去告诉杨公子了。”
“你做得不错,不愧是杨太尉举荐的人。”
伏寿闭上眼睛,冷寿光的按摩手法相当巧妙,让她感觉浑身酥软,筋骨松弛。
冷寿光最初是由曹操的亲信王必介绍入宫,实际上却出自杨彪的授意操作。他在宫中随侍了两年多,不显山不露水。一直到了禁宫大火张宇去职之后,冷寿光因为背景有浓厚的曹氏色彩,被破格拔擢为中黄门,侍候皇上皇后。
这个人低调谦虚,不像张宇那样牢骚满腹,不过行事颇有几分神秘,有时候连伏寿都不知道他的想法。对于汉室在私底下的活动,冷寿光尽收眼底,每次都会刻意保持一段距离,只是倾听,从不发表意见。像今天这样主动出来解围,对他来说,还是头一次。
“你这个按摩的手法,也是跟你师父学的?”伏寿问。
“是的,不过这却并非微臣最擅长的。”
伏寿睁开眼睛:“哦?你最擅长什么?”
“房中术。”冷寿光一本正经地回答。
伏寿放声笑了起来,一个宦官居然最擅长的是房中术,这可真是个大笑话。冷寿光也呵呵笑了起来。笑够了,伏寿对着铜镜,幽幽道:“你说,今日他为何要抱着我跳开?自己跳开岂不更快?”
“这说明陛下心怀慈悯之心,有大仁之德。他连敌人之子,都肯降尊纾贵前去施救,何况是您?”
冷寿光一边说着一边双手不停按摩,忽地发觉伏寿的双肩往下垂了垂,似乎有些失落。冷寿光唇边露出一丝洞悉的笑意:“不过……陛下可能也有别的意思在里头。”
“嗯?是什么?”伏寿意识到自己问得过于急切了,连忙咬住嘴唇,摆了摆头,“算了,你不说也罢。”
“臣猜,陛下大概是不想睡地板了罢?”
自从那日两人争吵之后,刘协与伏寿便不再同床共寝。刘协主动在榻旁铺了一块绒毯,自己卧在上头,只有当冷寿光以外的人走近时,他才赶紧爬到榻上装装样子。伏寿原本想让他上来,自己睡地上,可刘协态度异常坚决,她也只得听之任之。
这时听到冷寿光这么说,伏寿面上浮出些许绯红,气恼道:“没人教他睡地上,偏他自己赌气不上来。”
冷寿光道:“陛下表面上柔顺宽和,骨子里却固执得很。拿定了主意,九个许褚都拽不回来。”
“就这点跟他兄弟还算相像。”伏寿心中想着,叹息道,“可惜啊,他根本就是个滥好人,巴不得全天下都跟他一样有君子之范。”
“也不尽然。我的老师写过一本书,叫《青囊书》,书里说‘人以眴时最朴’。意思是说人在受到惊吓时,瞬时反应最能体现真心。陛下那时抱住您离开,恐怕没时间思考太多,仅仅只是不想您受伤害吧。”
“那个笨蛋。”伏寿毫不客气地评价道,然后抬起右手,“寿光,别瞎分析了。嗯,你去把那绒毯搬去榻上,老搁在那里,早晚会被人看出破绽,于汉室复兴不利。”
这时候门外传来禁卫的喊声,看来皇帝已经完成了接见——刺杀事件发生以后,一大群臣子都赶来司空府向天子问安,折腾到现在才能返回“寝殿”。
门扇响动,传来刘协的脚步声。冷寿光感觉得到,伏寿突然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刘协进了屋子,与伏寿四目相对,彼此都感觉目光里有些东西悄然松动。伏寿服侍他换下外袍。刘协一把抓住她的手:“我今日一时心软,救了曹丕,你怪我么?”
“曹营名医无数,就算陛下不出手,他也会得救。陛下如此行事,能取得曹家信赖,深谋远虑,令臣妾佩服。”
刘协苦笑道:“你是知道我的,我哪考虑那么多。只是天性使然,不忍让一个孩子在眼前死去罢了。”
伏寿似笑非笑,任凭他握着自己的手:“那陛下你救下臣妾,也是天性使然喽?”面对这个问题,刘协没有正面回答。他轻轻摩挲着伏寿的手背:“那日与杨先生谈完,我想了许多。想过逃回河内去隐居起来,再不与外人来往;也想过像哥哥那样,硬起心肠,万千头颅落地而目不瞬。可是后来我发现,这些事都不是我想做的,不是我的本心。”
“那陛下你的本心,是什么?”
“当我看到曹丕垂死的那一瞬间,突然间一下子豁然开朗。我的本心,是要救人。救人,就是救汉室。”刘协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我是一个软弱的人,无法做到像哥哥那么冷酷无情,他是汉武帝,我是汉文帝,一是雷霆,一是雨露。手段不同,却都是为了汉室。所以,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履行承诺。”
“对他的承诺还是对我的?”她的声音带有戏谑的意味,满眼的媚意,柔美的手指在男子赤裸的胸膛爬行。
刘协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对你们的。”说完他尴尬地舔了舔嘴唇。无论外人如何看待,他心里知道,在身旁躺着的这个女人,是他兄长的妻子、他的嫂子。
听到刘协的回答,伏寿笑了起来。曹家二公子的性命,反倒成就了一位帝王,这可真是有些讽刺。
黑暗中她的笑容无比明媚。刘协一时间有些失神,她灿烂起来,如艳阳高照;决绝起来,却好似冰封万里——这两面大概都是她的真性情吧。这样一个爱憎分明的女子,真不知怎么能在许都这个尔虞我诈、虚以委蛇的暗井中生存下来。
想到这里,刘协忽然想去摸摸她的脸庞。伏寿闭上眼睛,任凭他粗粝的指头滑过面颊。她以为男人的手会继续下探,可那只手却忽然抬高,按在她的头顶,爱怜地揉了一揉。
“苦了你了……”刘协喃喃道,手掌顺着缎子般光滑的头发抚下来,像是安抚一只受伤受惊的小兔子。伏寿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才睁开眼睛:“陛下您在籍田抱我避开刺客的时候,可知我想起了什么?”
“嗯?”
“想起数年之前,我和陛下刚刚逃出长安。风雨飘摇,群敌环伺,我们走到安邑断了粮草,进退不得。我与陛下缩在安邑城下的低矮草庐里,望着庐外的如瀑雨水。陛下忽然问我,如果此时有刺客出现,我会怎么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将用自己的生命去捍卫天子。陛下点点头,说他也是那么想的。”
“这不是很好吗?”
“不,他的意思是,他也会用我的生命去捍卫天子。”
“……”
伏寿看到刘协古怪的表情,不由得笑起来:“你的哥哥,就是这么一个人。”刘协觉得有些滑稽,又有些悲凉,他又问道:“那你听了以后是怎么想的呢?”
伏寿双眼闪过耐人寻味的光芒,抿起朱唇,挑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果然,这真是你的作风啊,要知道,陛下是绝不会问我这种问题——他不关心。”
刘协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发出声来。真正的刘协,连自己的生死荣辱都无动于衷,遑论伏寿的心情。
伏寿道:“你们太不一样了。陛下是一块冰,他唯一的目的,只有复兴汉室,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在意;而你是一团火,你会去关心一个黄门的生死,会去询问一个嫔妃的喜怒哀乐,会为了牺牲的棋子而流泪。你们的王道,是绝然不同的。”
刘协把喃喃自语的伏寿搂在怀里,伏寿也顺从地伸展手臂,把他紧紧环住,螓首顶住下巴,肢体交错。女性颤抖而热情的声音,在他耳边嗫嚅着,吹气如兰:“我会一直陪着你走到最后。”
男女的声音逐渐低息,一只细嫩的小拇指不知不觉勾住了另外一只,二指勾连,彼此紧密不可分——这是伏寿第二次与天子立下誓言。刘协随即将伏寿紧紧地抱在怀里,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亲密无间。
这一次,刘协不再彷徨。
◇◇◇◇
荀彧在路上忧心忡忡地走着,脚步声流露出几许疲惫。董承之乱结束以后,他本以为可以稍微喘息一下,可乱子一个接着一个,让这位尚书令有些疲于奔命。许都的乱流,似乎并未因董承的败亡而停止涌动。
可想归想,荀彧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他要处理的事务太多了——比如说此时跟在他身后的那位将军。
张绣此时正跟在荀彧后面,为了屈从尚书令的速度,他在迈步的时候,有意让自己的长腿抬得很低,看上去有些滑稽。这个人虽然也是西凉出身,却跟大部分西凉将领不同,总是显得忧心忡忡,眼神抑郁。荀彧这几天跟他深入接触,发现他严重缺乏安全感,不降曹时害怕,降曹了还是害怕。
尤其是刺杀事件发生以后,他更是噤若寒蝉,卞夫人、曹丕斥责满宠的举动,在张绣看来怎么都像是指桑骂槐。为此荀彧不得不好言安慰,再三保证他会得到最好的待遇,可张绣仍旧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
如何处置这支西凉部队,确实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倘若就这么拉去前线,就算曹公不介意,其他将领也会有反弹的声音;若要进行整编,又会造成张绣的不稳。
思忖再三,荀彧决定采用分而治之的手段。现在曹公已经返回官渡,荀彧把张绣和少量精骑先送到曹公那里去,其他部队留在许都附近,交给贾诩和胡车儿去弹压。一来可让曹公亲自给予张绣保证,让他宽心;二来也是让张绣与主力分离,让西凉军不敢轻举妄动。
“备则,这个月底你便要护送辎重北上。这次除了粮草资财以外,还有一人要随军同去,他如今刚刚返回许都,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见他。”
张绣点点头:“请荀令君放心。同为司空僚属,我会与他多多亲近。”
荀彧停下脚步,露出古怪的神情。“这个嘛……不必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