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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展和旁边的两个侍卫都被压在了大纛之下。他在旗下身子一横,眼神闪过一丝狠戾,右腿膝盖一顶,正撞在其中一名侍卫的咽喉,后者一声没吭就昏了过去。他又用双足夹起一枚箭镞,狠狠钉在另一名侍卫背后。邓展迅速掀开大纛,对迎上来的士兵喝道:“到底是谁干的!怎么这么糊涂!!”
他身披轻甲,又把捆缚着的双手藏到背后,一时间竟没人认出来他是个囚徒,还以为是淳于琼身边的某个侍卫,都不敢靠近。邓展骂了一通,这才让开身体:“快过来帮忙!”趁着士兵们一涌而上的混乱,邓展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临走时还在手里握了一枚箭镞。
他估计就算士兵们发现纛下昏迷不醒的侍卫,也会以为是砸昏的,那会争取到不少时间。邓展迅速判断形势,随手偷了一件风袍,然后走到营中下风处的一处简陋的土溷里。这是一个一面是缓坡的大土坑,士兵平时顺着坡面走到坑底便溺,味道非常重,一般很少有人靠近。邓展用箭镞磨断了绳子,活动一下手腕,改换了一下装束。等到他再度走出来时,已经是一名幽燕的骑兵。
所有人都在忙着拆卸,没人留意到这位其貌不扬的骑兵。邓展在营里自由走动,琢磨着下一步的行动。对虎豹骑出身的人来说,抢一匹马逃出军营,轻而易举。但邓展不能这么一走了之,曹家二公子如今还在袁绍营里,吉凶未卜,他必须做点什么。
邓展凭着记忆,在营中四处寻找,努力回忆上次遭遇二公子的地点。他拉住一个过路的士兵问路,士兵对这位骑士不敢怠慢,告诉他这里是淳于琼将军的营盘,郭监军的营盘在另外一侧。根据这条模糊不清的线索,邓展一路摸到了公则的营地附近。
这里的大部分帐子也正在被拆除,现场一片忙乱。邓展小心地贴着人最多的地方转悠了许久,发现在东南角有一座小山丘,也被木栅栏围成营地的一部分。比起其他地方的热火朝天,那里却很安静。
邓展心中生疑,信步走了过去。他看到,在山丘的缓坡之上,有两个人正在斗剑,一高一矮。高的那人面目陌生,矮的那个少年却熟悉得很——不是曹丕是谁?此时两个人拼斗得异常激烈,一时分辨不出是在比试,还是真的在厮杀。听那铿锵之声,用的不是木剑,而是真剑。
邓展大吃一惊,心想难道二公子是夺了把剑,试图逃离?他不及多想,顺手从身旁辎重车上抽出两把短戟,朝着那高个子甩过去。史阿忽见暗器飞来,顾不得给曹丕喂招,慌忙收剑挑拨,勉强拨开二戟。趁着这个当儿,邓展又抽出第三把短戟,朝他们跑去,口中大喝:
“二公子!我来助你!”
曹丕听到这呼喊,浑身一震,骤然回身,眼神锐利至极。邓展连忙开口要自报家门,却不料曹丕手中长剑一振,毫不迟疑地刺向他的胸膛。在那一瞬间,邓展寒毛倒竖,仿佛回到了许都的那一夜,仿佛再度面对王服那雷霆般的快剑和凛冽杀意。好在曹丕的剑法还显稚嫩,邓展下意识地闪躲,这一剑只是刺穿了他的右肩。邓展本来就是大病初愈,失血未复,此时骤受重创,一下倒在地上,几乎晕倒过去。
“这人是谁?”史阿擦了擦额头的汗,走过来问道。他如今算是半个默认的保镖,若是魏文出了什么问题,干系不小。
“仇人。”曹丕努力让表情显得平静,心脏却剧烈地跳动着。他没想到,在袁营里居然还有能认出自己的人,幸亏当机立断,否则自己很可能就暴露了。他仔细去端详邓展的面孔,觉得有几分熟悉,似乎以前在府上或者田猎时见过,大概是哪位曹氏或夏侯氏的亲随吧——只是不知他怎么会跑来袁绍营里。
史阿问:“怎么处置?”曹丕有些为难,他有心把这家伙一剑捅死,永绝后患,可又怕会有什么牵扯。正犹豫间,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将领驱马跑过来。这人耳大如扇,鼻若悬胆,正是淳于琼。
淳于琼听到邓展潜逃的消息以后,立刻放下手边的工作,寻找目击者。很快就有一位士兵前来举报,说一个行迹可疑的骑手向他问路,然后朝着郭监军的营地去了。淳于琼一听,立刻骑马赶过来,正看到曹丕刺中邓展的肩膀。
“你们好大的狗胆!敢动我的人!”淳于琼怒不可遏,眼前这两个人他都不认识,想来是哪处营头的低级军校,所以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你的人,可是要试图刺杀我。”曹丕不甘示弱地抬起头。他不认识淳于琼,但从甲胄就知道是个大将,有他在场,邓展无论如何是杀不掉了,只能先栽赃再说。
“鬼扯!他才来不久,跟你一个小娃娃能有什么仇怨……”说到这里,淳于琼忽然停顿了一下,摸了摸鼻子,露出一副诡秘笑容:“难道说,你们原来就认识?”
曹丕心里一突,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邓展咳嗽一声,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曹丕眼明手快,围着邓展缓缓走了七步,突然大喝:“我费了千辛万苦避入袁营,不让仇人知道底细!你又何必穷追不舍?”
邓展听到这几句话,眼光一闪。淳于琼在马上奇道:“我说老邓,你真的认识这娃娃?”曹丕抢先冷笑道:“我乃扶风魏氏子弟,名叫魏文。我兄长唯恐我夺其位子,买通了这人三番五次害我,岂会不认识?”他仓促间用七步时间编出来一段兄弟相争的故事,也算是捷才了。邓展立刻心领神会,立刻接口叫道:“魏文!若不是我身陷袁营不得自由,定要去杀你不可!”
两人对喊了几句,俱是微微点头,算是把对方的处境差不多摸清楚了。曹丕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邓展不是叛变,而是出于某种缘由被带进袁绍军营,现在自己至少不会有暴露的危险。
听着两个人的对谈,淳于琼却呆在原地,捏着马鞭,恍然失神。
魏文这个名字,让他回想起来,在董承死前,在渡口留下的二字血书,是他在最后时刻试图传达出来的重要讯息。这两个字只有淳于琼知道,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那两个字,乃是“魏蚊”。
一个只有齐鲁人——准确地说,是只有琅琊人才知道的词。
“巧合吗?”淳于琼心想。
◇◇◇◇
许都,皇城。
皇城已被修葺一新,被大火焚尽的宫殿也被重建。尚书令荀彧手持文卷,慢慢踱着步子走进禁中。冷寿光一早恭候在那里,看到荀彧来了,恭敬地推开寝殿的殿门,请他进去,同时口中喊道:“尚书令荀彧觐见。”
荀彧和冷寿光对视一眼,都是淡淡的苦笑。他们都知道,天子如今不在这里,这些虚文无非是给外头人看的,虽然滑稽,却不能省略。
皇帝在官渡御驾亲征,这事若是捅出去,一定会天下大乱。现在许都对外给出的说辞,是皇帝又染重病,只得在深宫调养。皇帝一向体弱多病,去年冬天差点病死,所以没人怀疑其中有问题。更何况,荀彧荀令君每三天就会去探视一次,是唯一被允许觐见的外臣。他说一切正常,那就更没人多嘴了。
这段时间,许都特别平静。满宠走后,徐干萧规曹随,继续按老法子经营许都卫,滴水不漏。而雒阳那班臣子,除了偶尔上书要求拜见天子以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董承已死,杨彪蛰伏,剩下的硬骨头不多了。
最让荀彧感到意外的是,孔融这个大刺头居然格外老实。若换了平时,他只要三日未见天子,一定会把整个尚书台闹得鸡犬不宁。可开春以来,这位少府大人一反常态地低调,不仅上书次数变少,连出格言论也不多了,平时只跟司徒赵温等人互相走动,许都卫都查不出可疑之处。
仔细算下来,孔融的异常举动,恰好是在议郎赵彦被杀之后。荀彧对赵彦做过调查,认为那只是一次董承余党的个人义举罢了。郭嘉对这个结论并不赞同,不过他要前往官渡,便没有彻查。
“虽然还有些隐患,但有荀令君在,没问题的。”郭嘉临走时说。荀彧对此只能苦笑。他知道为何郭嘉如此干脆地撒手不管,因为赵彦的好朋友陈群非常愤怒,一口咬定是郭嘉陷害忠良,官司一直打到了曹操那里。郭嘉索性把烂摊子交给荀彧来收拾,自己扬长而去。
赵彦之死的震动还不止是在许都,它被有心人渲染成了一起政治迫害事件,和杨彪被拷掠的事提升到同一高度,甚至被写入了袁绍的檄文中去,这在士人之中造成了波动。更有人把这说成是古文派对今文派的一次挑衅,一个与世无争的今文士子,在古文派当权的城市里惨遭杀害,这是要用刀匕来毁灭经学。
荀彧在许都禁止了这些流言的蔓延,但许都之外就无能为力了。
他努力摇摇头,把这些思绪都努力赶出脑海。与在前线鏖战的曹公相比,这些都是小事。如何把足够的兵员和补给送上前线,才是最重要的。他深吸一口气,踏进寝殿。在他面前,伏寿穿着全套宫装,跪坐在坐榻之上,光彩照人,只是眉宇间有几分寂寞。
荀彧伏在地上,执君臣之礼,伏寿挥挥宽袖,第一句便开口问道:“陛下可还安好?”
这是他们每次见面,伏寿必问的第一句话。荀彧垂首道:“最新得到的消息,陛下已抵达白马城。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几日他们已进入袁营了。”
伏寿微微侧头,身子前倾,唇边挑起一丝耐人寻味的弧线:“荀令君是在担心陛下?”
荀彧叹了口气:“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陛下此举,臣终究是不赞同的。袁营凶险,又有田丰、沮授这样的人在,一步算错,就可能万劫不复。”他从一开始就不赞成这种高风险的计划,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
“咱们这边,不是有从不犯错的郭祭酒嘛。”伏寿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自嘲。
“纵有千般妙计,奈何鞭长莫及。到头来,还得要看陛下自己。”
“陛下天资英俊,聪敏机变,这些小事,想来难不倒他。”
“您对陛下,可真是信心十足哪。”荀彧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
“那是当然了。”伏寿整张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那是一种自信而幸福的笑容,“那可是我的夫君、当今的天子啊,一个能在董卓、吕布、李傕、郭汜、杨奉等虎狼之间周旋数年,仍能保全汉室的男人。”
没等荀彧回应,她忽又轻声喟叹:“不过荀令君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赶到官渡,与陛下同进退,也胜过在深宫里每日提心吊胆。”她看荀彧脸色有点僵硬,又笑道,“说说而已,荀令君别这么紧张。这点轻重,我还分得清楚。”
刚才还对天子信心十足,现在却又担忧安危,女人的心,真是矛盾。荀彧心想。伏寿敛起笑意,把略显丰腴的身子挺直,她身材本就很高,这么一挺,对荀彧就成了居高临下的俯瞰。
“对了,听说最近孔少府在城里四处游走,可还是为了聚儒之事?”伏寿问。
荀彧苦笑着点点头。孔融除了到处宣扬赵彦被迫害的事情,一心一意只忙一件事,就是搞许下聚儒之议。这最初只是曹氏一个小小的安抚手段,却被这位大儒抓住机会,大声嚷嚷,传书各地,拳打脚踢弄到了今日的局面。
伏寿带着丝嘲讽道:“哦,看来孔融是打算把这次聚儒,搞成第二次白虎观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