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仿佛穿梭于世界的尽头,声响尽碎,冰凉似永不止息。一切恍若隔世。
第十八回 替身
他的眉心长出了皱纹
我伸手去抚
却怎么也抚不平
这皱纹扎根在心田
在眉心恣意绽放
…《敏儿日记》
我看见他站在Zurich’s Autumn外面,隔着厚厚的城墙望眼欲穿。我知道他在看谁,可那是一个不可碰的传说。其实我们都一样。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过去,但是我知道那是一个我永远无法参与的过去。爱情这回事我从来都不明白,我只知道,反正不是这一个,亦会出现另一个。当然最好是这一个,因为这个恰恰是情逢对手。其实我又如何算得上是阅人无数呢?只不过是我刚刚好遇上一个男人令我觉得之后一切人索然无味而已。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二嫂。二哥爱她胜过生命,又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即使他们的结合有些令人措手不及,即使二嫂很少对二哥露出笑容。我一直以为幸福便是如此了。可苏易正出现让我觉得之前的一切论断都不成立。苏易正从来没有用那样哀戚又热烈的眼神看过我,他会和我调情,因为爱太奢侈,色又太浅薄,所以他愿意把玩这样的边缘情感。这微妙的感觉如同一份打印精美却无任何承诺的合作意向书,没有法律效力,没有道德约束。这似乎比较像苏易正,却不是真正的苏易正。我不得不承认,在看着二嫂的时候,苏易正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其他的,都是假象,都是示人的面具而已。
我看见他走进街边的一家Pub,我悄悄地跟了进去。这样不见光的行为是我平生第一次。我选择了离他座位不远处的角落坐下,叫了一扎冰啤,像是在保护一个随时会受伤的孩子,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让他不离开我的视线。
血腥玛丽。他似乎很钟爱这有着骇人名字的鸡尾酒。它不会让你醉,只会用辛辣刺激你的感官,这样的酒,越喝越清醒。他垂着头,蓬乱的头发像一团烂谷草,在诡异的霓虹下兀自招摇。几名丰臀纤腰的吧女妖娆地挪步过去,撩人的手指青蛇般抚上他的身体,鲜艳的红唇暧昧地在他耳边吐气。我气愤地几欲冲过去甩上几巴掌,可理智告诉我现在还不能。
我看见他嘴角轻笑,颓唐不羁地接过吧女手中的烈酒,一口气灌肠而下,声色狼藉如同一个堕落天使。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像是一个看风景的人。他最终还是醉了。为什么总是让我见到脆弱无助的你?你的伤在这里,你的心却在那里!这世间繁盛苍凉,时光流转至此,必是会生出些悲悯的吧。其实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虐倾向,爱情就是一项最高智力的自虐,但却人人趋之若鹜。我叹了口气,一步一步走过去,打发了那群对他上下其手的吧女,心疼地搀起早已不省人事的他离开这个污浊的世界。
他瘫倒在床上,我出神地望着他的眉眼,伸出手颤抖地描摹着他英挺的轮廓。这样一个毫无防备的男人,连睡着的时候都是皱着眉头,那眉锁却没有一把钥匙能打开;挺直而线条刚毅的鼻子沉重地吞吐着呼吸,仿佛这是唯一能感知他还活着的生气;细薄的嘴唇像两扇紧闭的铁门,它沉默地控诉它的不开心;青色的胡渣稀稀落落,沧桑又浪荡不羁。
好好睡吧,我轻声道。可在我转身的瞬间,他抓住了我。
混沌中他一把把我拥进怀里,他哭着说,不要走……不要走……
我曾经想过要放弃的,我知道自己是个固执的人,可我也很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力量支撑自己的固执。我会给自己找到放弃的借口,但每次都给自己留好了往回走的路。而他,每次都那么巧地正好堵住了我的理智要我去走的那一条路。
他迷乱地吻着我的唇,干渴地像是在汲取千百年才涌上的清泉,浓重的酒精夹杂着烟草的气息瞬间将我淹没。我忘情地回吻,任由他在我身上烙下一个个火热的印记,可是我听见他说:“佳乙……我爱你……”
我的血液骤然间降至冰点,我感觉一切都冻结了。霎那间,所有的事物崩塌碎裂,轰隆隆地坍塌下来,刺目的光线洒满我全身针扎般的疼痛,摧残着我脆弱的灵魂。
我是一个替身是吗?原来内心至萧条时,人所能投靠的,亦不过是自己的肉欲,虽然从表面上看,我们是投靠了彼此的臂弯。易正啊,如果我们早点相遇,你会不会爱我?
一瞬间的贯穿几乎要将我撕裂。我终于明白,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日光猛烈自窗帘间穿射,以近乎惨烈的方式要我清醒。我看不到这个男人满是温情的眼。我看见他焦躁地抓乱头发,懊恼地双手掩面,然后满眼充血地瞪着我这个和他缠绵了一晚的女人。我看见他的嘴唇一开一合,只有几个字:
“对不起,昨晚我喝醉了。”
大门“砰”一声关上。我目光呆滞地坐在床上,退回到黑暗的角落中,在黑暗中面对着镜子,睁开瞳孔却无法识别出自己的模样。
第十九回 再一次的温柔
爱可以忍受相思
相思是一种罪
释放完罪
就会有结果
如同在蚕茧里羽化
破壳就能飞翔
《佳乙日记》
秋佳乙静静地坐在土窑前,锃亮的窑火,在时间的深处,映照着青春暗淡的脸庞。那份经年的气息,依旧弥散着强大的令人窒息的味道。潮湿,麻木,暗淡,局促,绝望。仿佛过去那种无从逃离的恐怖,又伸出巨大的长手,要把人拉进时间的黑洞。直到现在,她其实仍然不敢对视当年的窑火。走向窑火,是青春一种不得已的选择。
土砂升腾着灰蒙蒙的白气,浓烟中那偶然泛起的火星,会灼痛天空肌肤吗?会带走大地的体温吗?在那个暗影重重的世界里,只有窑火是锃亮炙热的,它清晰地映照出心灵的麻木与空洞。零碎的陶片散落在地面的杂草丛中;深刻地提醒着岁月深处的一抹记忆。
那段日子回想起来是混乱的,很多个点交叉在一起,没有刻度与方向,也没有逻辑与顺序。很多个时间的碎片,粘连着很多个生活的片段,像诗文中省略的标点,留白的是记忆的残缺,青春就是在这样的残缺中消失殆尽的。原来,秋佳乙就是那种因为害怕被生活拒绝,而抢先假装对它没有任何期许的人。因为遇到过他,她怕是永远无法习得不爱了,至多,她只能学会不去记起。
“泥与土、煤与烟,我一直在学习如何让烧出的陶土坚硬光滑,色泽均匀。更重要的是……在1300度的炙烤下,我开始慢慢触摸到生命必须的坚韧与坚强……”苏易正慢慢地走到秋佳乙身边,深邃的眼眸如浩瀚宇宙,隐藏着不可诉说的愁苦:“佳乙啊……为什么不告诉我?”
秋佳乙缓缓望向苍穹,这混混沌沌的灰色压抑得人无法喘息。她淡淡地开口,如同静谧的湖面,没有丝毫的波澜:“过去已经发生,它永远在那里。无论你愿不愿意,无论你忘记没忘记,它就在那里,永远在那里。”
“所以你选择认命?”苏易正喉头一哽。
“我只是信命,所以我就从命了。”
“你怎么能从命呢?!”苏易正激动地摇晃着秋佳乙纤弱的身体,温热的泪水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溢出来,“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我们可以反抗!可以反抗啊!”
秋佳乙痴疼地抚着苏易正的脸颊,苍白的指尖描摹着念了千万次的眉眼,哽咽地说:“易正啊……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你?……你知道吗?我想了你好久,可发现竟是空望……连回忆都是带着幻想的……”
苏易正颤动了一下嘴唇,狠狠地将秋佳乙搂在怀里,哭喊道:“重新来过!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恩?佳乙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忏悔声汩汩然注入秋佳乙的心中。
两行清冷的泪水,不可抑制地由她瘦削的脸上滑落,她轻轻放开苏易正的怀抱,哀戚地摇了摇头:“傻瓜……我们回不去了……怎么回去呢?我已经有了别人的孩……”
苏易正狠狠地封住将要脱口而出的事实,灼热湿润的嘴唇紧紧地贴在秋佳乙的唇上,这等待了千年的吻如即时引爆的炸弹,瞬间点燃满腔的爱火。咸腥的泪水夹杂着无限的悲戚,在唇舌之间交会着,以近乎绝望的方式抵死纠缠。如果爱没有进行着,也许是因为本来就不应该发生。发生了,一定有发生的缘由,彼此会在冥冥中相互等待。
苏易正依依不舍地离开那娇艳的红唇,无限柔情地在秋佳乙的额头烙上深深一吻,轻轻将她再度拥入怀中。秋佳乙因着那密不透风的缠吻有过片刻的晕眩,无力地靠在他温暖的怀中,静静地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满心祈祷着时间就此停止,哪怕再多一秒,对他们来说,便是千年。
苏易正缓缓开口,一字一句说着迟到了六年的誓言:“再给我一次机会!你信命,而我,会因为爱而不顾一切,包括命。”
第二十回 虚妄的幸福
梦就是梦,现实就是现实,就像白天不会真的懂夜的黑,就像月把影子投在了水面,但月亮还是在天上,水还是在地面上。
…《佳乙日记》
秋佳乙轻抚着自己艳红如丹的嘴唇,苍白了六年的脸庞渐渐漾开一抹红晕,娇嫩得如同春季最绚丽的桃花。苏易正的告白句句震彻她的胸腔,仿佛有千百种朦胧的情愫汇成一股冲荡的激流,一下又一下拍击着她的心岸。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动情,那渴求的眼神与迷人的笑靥时不时钻进她的脑海,唇上似还残留着他淡淡的薄荷烟草味,那温热的触感无时无刻不在阻碍她的正常思维。那么,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情感和爱恋是不是已经开始相互靠近,起伏在同一频率的波上了呢?这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在她心灵的绿地上萌生,膨胀,使她既兴奋又害怕。易正啊,我是不是在做梦?兜兜转转了千百个轮回,你还能许我一个未来吗?
“妈咪……”一双圆润的小手轻扯住秋佳乙的衣角。秋佳乙俯下身,满是温情地问道:“佑太有事吗?”
“妈咪,周六那天幼稚园要举行‘跳袋鼠’比赛;老师说要爸爸妈妈一起参加……”佑太一脸期待着,乌黑的眸子闪着光亮,“爹地和妈咪会参加的对不对?”
秋佳乙的心突然一紧,一股交糅着慈爱,辛酸和痛苦的复杂情绪顺着心房攀援而上,渐渐蔓延开来,扼住了她脆弱的神经。机会是人创造的,但人真的能留得住机会吗?时光如水一般静静地流过。一些看得见,看不见的伤,以历史的方式留在了我们的身体里面,日后终将成为不可逾越的沟壑。有些记忆只能是那时的记忆,有些感情也只能是留在那个时候,被尘封,被挂念,也只是如此。或许,一切只能是幻想而已。
看着秋佳乙满目的悲凉,佑太焦急地摇晃着她的手臂,担忧地问道:“妈咪会陪佑太一起去的对不对?”恳求的小脸几欲哭出来。
“当然!”安承贤推门进来,一把抱起佑太,高高地托在手里,一脸宠溺地蹭蹭他的小鼻子:“爹地和妈咪当然会陪佑太一起去!我们要拿第一!”
“好耶!”佑太高兴地拍手呼叫起来。
安承贤的眼中闪过一丝欢快喜悦的神色,而后碰上秋佳乙,眼神复杂。